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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遲子建的經典散文欣賞(精品多篇)

關於遲子建的經典散文欣賞(精品多篇)

關於遲子建的經典散文欣賞 篇一

逝川

大約是每年的九月底或者十月初吧,一種被當地人稱爲“淚魚”的魚就從逝川上游哭着下來了。

此時的漁民還沒有從漁汛帶給他們的疲乏和興奮中解脫出來,但只要感覺到入冬的第一場雪要來了,他們就是再累也要準備捕魚工具,因爲無論如何,他們也要打上幾條淚魚,纔算對得起老婆孩子和一年的收穫。

淚魚是逝州獨有的一種魚。身體呈扁圓形,紅色的鰭,藍色的鱗片。每年只在第一場雪降臨之後纔出現,它們到來時整條逝川便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這種魚被捕上來時雙眼總是流出一串串珠玉般的淚珠,暗紅的尾輕輕擺動,藍幽幽的鱗片泛出馬蘭花色的光澤,柔軟的鰓風箱一樣呼嗒呼嗒地翕動。漁婦們這時候就趕緊把丈夫捕到的淚魚放到碩大的木盆中,安慰它們,一遍遍祈禱般地說着:“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從逝川被打撈上來的淚魚果然就不哭了,它們在岸上的木盆中游來游去,彷彿得到了意外的溫 暖,心安理得了。

如果不想聽逝川在初冬時節的悲涼之聲 ,那麼只有打撈淚魚了。

淚魚一般都在初雪的傍晚從上游下來,所以漁民們早早就在岸上燃起了一堆堆篝火。那篝火大多是橘黃色的,遠遠看去像是一隻只金碗在閃閃發光。這一帶的漁婦大都有着高高的眉骨,厚厚的單眼皮,肥肥的嘴脣。她們走路時發出咚咚的響聲,有極強的生育能力,而且食量驚人。漁婦們喜歡包着藏青色或銀灰色的頭巾,無論長幼,都一律梳着髮髻。她們在逝川岸邊的形象宛如一株株粗壯的黑樺樹。

逝川的源頭在哪裏漁民們是不知道的,只知道它從極北的地方來。它的河道並不寬闊,水平如鏡,即使盛夏的暴雨時節也不呈現波濤洶涌的氣象,只不過嫋嫋的水霧不絕如縷地從河面向兩岸的林帶蔓延,想必逝川的水應該是極深的吧。

當晚秋的風在林間放肆地撕扯失去水分的樹葉時,敏感的老漁婦吉喜就把捕撈淚魚的工具準備好了。吉喜七十八歲了,乾瘦而駝背,喜歡吃風乾的漿果和蘑菇,常常自言自語。如果你乘着小船從逝川的上游經過這個叫阿甲的小漁村,想喝一碗噴香的茶,就請到吉喜家去吧。她還常年備着男人喜歡抽的菸葉,幾桿銅質的煙鍋齊刷刷地橫躺在櫃上,你只需享用就是了。

要認識吉喜並不困難。在阿甲,你走在充滿新鮮魚腥氣的土路上,突然看見一個豐腴挺拔有着高高鼻樑和鮮豔嘴脣的姑娘,她就是吉喜,年輕時的吉喜,時光倒流五十年的吉喜。她髮髻高綰,明眸皓齒,夏天總是穿着曳地的灰布長裙,吃起生魚來是那麼惹人喜愛。那時的漁民若是有害胃病而茶飯不思的,就要想着看看吉喜吃生魚時的表情。吉喜光銳的牙齒嚼着雪亮的鱗片和嫩白的魚肉,發出奇妙的音樂聲,害病的漁民就有了吃東西的慾望 。而現在你若想相逢吉喜,也是件很容易的事。在阿甲漁村,你看哪一個駝背的老漁婦在突然擡頭的一瞬眼睛裏迸射出雪亮的魚鱗般的光芒,那個人便是吉喜,老吉喜。

雪是從凌晨五時悄然來臨的。吉喜接連做了幾個噩夢,暗自說了不少上帝的壞話。正罵着,她聽見窗櫺發出刮魚鱗一樣的嚓嚓的響聲。不用說,雪花來了,淚魚也就要從逝川經過了。吉喜覺得冷,加上一陣拼命的咳嗽,她的黨 全被驚醒了。她穿衣下炕,將火爐引着,用鐵質托架烤上兩個土豆,然後就點起油燈,檢查捕淚魚的網是否還有漏洞。她將網的一端拴在火牆的釘子上,另一側固定在門把手上,從門到火牆就有一幅十幾米長的魚網像疏朗的霧氣一樣飄浮着。銀白的網絲在油燈勃然跳花的時候呈現出琥珀色,吉喜就彷彿聞到了樹脂的香氣。網是吉喜親手織成的,網眼還是那麼勻稱,雖然她使用木梭時手指不那麼靈活了。在阿甲,大概沒有人家沒有使過吉喜織的網。她年輕的時候,年輕力壯的漁民們從逝川進城回來總是帶回一團 團 雪白的絲線,讓她織各種型號的網,當然也給她帶一些頭巾、首飾、鈕釦之類的飾物。吉喜那時很樂意讓男人們看她織網。她在火爆的太陽下織,也在如水的月光下織,有時織着織着就睡在魚網旁了,網雪亮地環繞着她,猶如網着一條美人魚。

吉喜將蒼老的手指伸向網眼,又低低地罵了上帝一句什麼,接着去看烤土豆熟了幾成,然後又燒水沏茶。吉喜磨磨蹭蹭地吃喝完畢時,天猶猶豫豫地亮了。從灰濛濛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可以看見逝川泛出黝黑的光澤。吉喜的木屋就面對着逝川,河對岸的林帶一片蒼茫。肯定不會有鳥的蹤跡了。吉喜看了會兒天,又有些瞌睡,她低低咕噥了一句什麼,就歪倒在炕上打盹。她再次醒來是被敲門聲驚醒的,來人是胡 會的孫子胡 刀。胡 刀懷中擁着一包茶和一包乾棗,大約因爲心急沒戴棉帽。頭髮上落了厚厚一層雪,像是頂着一張雪白的麪餅,而他的兩隻耳朵被凍得跟山植一樣鮮豔。胡 刀懊喪地連連說:“吉喜大媽,這可怎麼好,這小東西真不會挑日子,愛蓮說感覺身體不對了,挺不過今天了,唉,淚魚也要來了,這可怎麼好,多麼不是時候……”

吉喜把茶和幹棗收到櫃頂,看了一眼手足無措的胡 刀。男人第一次當爸爸時都是這麼慌亂不堪的。吉喜喜歡這種慌亂的神態。

“要是淚魚下來時她還生不下來,吉喜大媽,您就只管去逝川捕淚魚,唉,真的不是時候。還差半個月呢,這孩子和淚魚爭什麼呢……”胡 刀垂手站在門前翻來覆去地說着,並且不時地朝窗外看着。窗外能有什麼?除了雪還是雪。

在阿甲漁村有一種傳說,淚魚下來的時候,如果哪戶沒有捕到它,一無所獲,那麼這家的主人就會遭災。當然這裏沒有人遭災,因爲每年的這個時候人們守在逝川旁都是大有收穫的。淚魚不同於其它魚類,它被網掛上時百分之百都活着,大約都是一斤重左右,體態勻稱玲瓏。將這些藍幽幽的魚投入注滿水的木盆中,次日凌晨時再將它們放回逝川,它們再次入水時便不再發出嗚嗚嗚的聲音了。

有誰見過這樣奇異的魚呢?

吉喜打發胡 刀回家去燒一鍋熱水。她吃了個土豆,喝了碗熱茶,把捕魚工具一一歸置好,關好火爐的門,戴上銀灰色的頭巾便出門了。

一百多幢房屋的阿甲漁村在雪中顯得規模更加小了。房屋在雪中就像一顆顆被糖醃製的蜜棗一樣。吉喜望了望逝川,它在初雪中顯得那麼消瘦,她似乎能感覺到淚魚到來前河水那微妙的震顫了。她想起了胡 刀的祖父胡 會,他就被葬在逝川對岸的松樹林中。這個可憐的老漁民在七十歲那年成了黑熊的犧牲品。年輕時的胡 會能騎善射,圍剿龜魚最有經驗。別看他個頭不高,相貌平平,但卻是阿甲姑娘心中的偶像。那時的吉喜不但能捕魚、能吃生魚,還會刺繡、裁剪、釀酒。胡 會那時常常到吉喜這兒來討煙吃,吉喜的木屋也是胡 會幫忙張羅蓋起來的。那時的吉喜有個天真的想法,認定百裏挑一的她會成爲胡 會的妻子然而胡 會卻娶了毫無姿色和持家能力的彩珠。胡 會結婚那天吉喜正在逝川旁刳生魚,她看見迎親的隊伍過來了,看見了胡 會胸前戴着的愚蠢的紅花,吉喜便將木盆中滿漾着魚鱗的腥水兜頭朝他澆去,並且發出快意的笑聲。胡 會歉意地衝吉喜笑笑,滿身腥氣地去接新娘。吉喜站在逝川旁拈起一條花紋點點的狗魚,大口大口地咀嚼着,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胡 會曾在某一年捕淚魚的時候告訴吉喜他沒有娶她的原因。胡 會說:“你太能了,你什麼都會,你能挑起門戶過日子,男人在你的屋檐下會慢慢喪失生活能力的,你能過了頭。”

吉喜恨恨地說:“我有能力難道也是罪過嗎?”

吉喜想,一個漁婦如果不會捕魚、制乾菜、曬魚乾、釀酒、織網,而只是會生孩子,那又有什麼可愛呢?吉喜的這種想法釀造了她一生的悲劇。在阿甲,男人們都欣賞她,都喜歡喝她釀的酒,她烹的茶,她制的菸葉,喜歡看她吃生魚時生機勃勃的表情,喜歡她那一口與衆不同的白牙,但沒有一個男人娶她。逝川日日夜夜地流,吉喜一天天地蒼老,兩岸的樹林卻愈發蓊鬱了。

吉喜過了中年特別喜歡唱歌。她站在逝川岸邊刳生魚時要唱,在秋季進山採蘑菇時要唱,在她家的木屋頂晾制乾菜時要唱,在傍晚給家禽餵食時也要唱。吉喜的歌聲像炊煙一樣在阿甲漁村四處瀰漫,男人們聽到她的歌聲就像是聽到了淚魚的哭聲一樣心如刀絞。他們每逢吉喜唱歌的時候就來朝她討煙吃,並且親切地一遍遍地叫着“吉喜吉喜”。吉喜就不再唱了,她麻利地碾碎煙末,將煙鍋擦得更加亮堂,銅和木紋都顯出上好的本色。她喜歡聽男人們喚她“吉喜吉喜”的聲音,那時她就顯出小鳥依人的可人神態。然而吃完她煙的男人大都拍拍腳掌趿上鞋回家了,留給吉喜的,是月光下的院子裏斑斑駁駁的樹影。吉喜過了四十歲就不再歌唱了,她開始沉靜地迎接她頭上出現的第一根白髮,頻繁地出入一家家爲女人們接生,她是多麼羨慕分娩者有那極其幸福痛苦的一瞬啊。

在吉喜的接生史上,還沒有一個孩子是在淚魚到來的這天出生的,從來沒有過。她暗自祈禱上帝讓這孩子在黃昏前出生,以便她能成爲逝川岸邊捕淚魚的一員。她這樣在飛雪中祈禱上帝的時候又覺得萬分可笑,因爲她剛剛說了上帝許多壞話。

胡 刀的妻子挺直地躺在炕上,因爲陣痛而揮汗如雨,見到吉喜,眼睛溼溼地望了她一眼。吉喜洗了洗手,詢問反應有多長時間了,有什麼感覺不對的地方。胡 刀手忙腳亂地在屋中央走來走去,一會兒踢翻了木盆,水流滿地;一會兒又把牆角戳冰眼的鐵釺子碰倒了,發出“噹啷”的聲響。吉喜忍不住對胡 刀說:“你置備置備捕淚魚的工具吧,別在這忙活了。”

胡 刀說:“我早就準備好了。”

吉喜說:“劈柴也準備好了?”

胡 刀唯唯諾諾地說:“備好了。”

吉喜又說:“魚網得要一片三號的。”

胡 刀仍然不開竅,“有三號的魚網。”說完,在沏茶時將茶葉筒碰翻了,又是一聲響,產婦痙攣了一下。

吉喜只得嚇唬胡 刀了:“你這麼有能耐,你就給你老婆接生吧。”

胡 刀嚇得面如土色:“吉喜大媽,我怎麼會接生,我怎麼能把這孩子接出來?”

“你怎麼送進去的,就怎麼接出來吧。”吉喜開了一句玩笑,胡 刀這才領會他在這裏給產婦增加精神負擔了,便張皇失措地離去,走時又被門檻給絆倒了,噗地趴在地上,唉喲叫着,十分可笑可愛。

胡 刀家正廳的北牆上掛着胡 會的一張畫像。胡 會歪戴着一頂黑氈帽,叼着一杆長煙袋,笑嘻嘻的,那是他年輕時的形象。

吉喜最初看到這幅畫時笑得前仰後合。胡 會從城裏回來,一上岸,就到吉喜這兒來了。吉喜遠遠看見胡 會揹着一個皮兜,手中拿着一卷紙,就問他那紙是什麼,胡 會狡黠地展開了畫像,結果她看到了另一個胡 會。她當時笑得大叫:“活活像只出洋相的猴子,誰這麼糟踐你?”

胡 會說:“等有一天我死了,你就不覺得這是出洋相了。”

的確,吉喜現在老眼昏花地看着這幅畫像,看着年輕的胡 會,心中有了某種酸楚。

午後了。產婦折騰了兩個小時,倒沒有生產的跡象了,這使吉喜有些後怕。這樣下去,再有四五個小時也生不下來,而淚魚分明已經要從逝川下來了。她從窗戶看見許多人往逝川岸邊走去,他們已經把劈柴運去了。一些狗在雪中活躍地奔跑着。

胡 刀站在院子的豬圈裏給豬續乾草。有些乾草屑被風雪給捲起來,像一羣小魚在舞蹈。時光倒回五十年的吉喜正站在屋檐前挑乾草。她用銀白的叉子將它們挑到草垛上,預備牲畜過冬時用。吉喜烏黑的頭髮上落着乾草屑,褐綠色的草屑還有一股草香氣。秋天的黃昏使林間落葉有了一種質地沉重的感覺,而隱約的晨霜則使玻璃窗有了新鮮的淚痕。落日掉進逝川對岸的莽莽叢林中了,吉喜這時看見胡 會從逝川的上游走來。他遠遠蠕動的形象恍若一隻螞蟻,而漸近時則如一隻笨拙的青蛙,走到近前就是一隻搖着尾巴的可愛的叭兒狗了。

吉喜笑着將她體味到的類似螞蟻、青蛙、叭兒狗的三種不同形象說與胡 會。胡 會也笑了,現出很滿意的神態,然後甩給吉喜一條剛打上來的細鱗魚,看着她一點點地吃掉。吉喜進了屋,在昏暗的室內給胡 會準備茶食。胡 會突然攔腰抱住了吉喜,將嘴脣貼到吉喜滿是腥味的嘴上,吉喜的口腔散發出逝川獨有的氣息,胡 會長久地吸吮着這氣息。

“我遠遠走來時是個啥形象?”胡 會咬了一下吉喜的嘴脣。

“螞蟻。”吉喜氣喘吁吁地說。

“快到近前呢?”胡 會將吉喜的腰摟得更緊。

“青蛙。”吉喜輕聲說。

“到了你面前呢?”胡 會又咬了一下吉喜的嘴脣。

“搖着尾巴的叭兒狗。”吉喜說着抖了一下身子,因爲頭上的乾草屑落到脖頸裏令她發癢了。

“到了你身上呢?臉貼臉地對着你時呢?”胡 會將吉喜抱到炕上,輕輕地撩開了她的衣襟。

吉喜什麼也沒說,她不知道他那時像什麼。而當胡 會將他的深情有力地傾訴給她時,扭動着的吉喜忽然喃喃呻吟道:“這時是隻吃人的老虎。”

火爐上的水開了,沸水將壺蓋頂得噗噗直響。吉喜也顧不得水燒老了,一任壺蓋活潑地響下去,等他們溼漉漉地彼此分開時,一壺開水分明已經被燒飛了,屋子裏洋溢着暖洋洋的水蒸氣。

吉喜在那個難忘的黃昏盡頭想,胡 會一定會娶了她的。她會給他烹茶、煮飯、剖魚、餵豬,給他生上幾個孩子。然而胡 會卻娶了另一個女人做他的妻子。當吉喜將滿是鱗片的刳魚水兜頭澆到新郎胡 會身上時,她覺得那天的太陽是如此蒼白冷酷。從此她不允許胡 會進入她的屋子,她的菸葉和茶點寧肯留給別的男人,也不給予他。胡 會死的時候,全阿甲漁村的人都去參加葬禮了,惟獨她沒有去。她老邁地站在窗前,望着日夜川流不息的逝川,耳畔老是響起沸水將壺蓋頂得噗噗的聲響。

產婦再一次呻吟起來,吉喜從胡 會的畫像前離開。她邊挪動步子邊嘟囔道:“唉,你是多麼像一隻出洋相的猴子。”說完,又慣常地罵了上帝一句什麼,這纔來到產婦身邊。

“吉喜大媽,我會死嗎?”產婦從毯子下伸出一隻溼漉漉的手。

“頭一回生孩子的女人都想着會死,可沒有一個人會死的。有我在,沒有人會死的。”吉喜安慰道,用毛巾擦了擦產婦額上的汗,“你想要個男的還是女的?”

產婦疲憊地笑笑:“只要不是個怪物就行。”

吉喜說:“現在這麼想,等孩子生下來就橫挑鼻子豎挑眼了。”吉喜坐在炕沿前說,“看你這身子,像是懷了雙胞胎。”

產婦害怕了:“一個都難生,兩個就更難生了。”

吉喜說:“人就是嬌氣,生一個兩個孩子要哎喲一整天。你看看狗和貓,哪一窩不生三五個,又沒人侍候。貓要生前還得自己叼棉花絮窩,它也是疼啊,就不像人這麼嬌氣。”

吉喜一番話,說得產婦不再哎喲了。然而她的堅強如薄冰般脆弱,沒挺多久,便又呻吟起來,並且口口聲聲罵着胡 刀:“胡 刀,你死了,你作完孽就不管不顧了,胡 刀,你怎麼不來生孩子,你只知道痛快……”

吉喜暗自笑了。天色轉暗了,胡 刀已經給豬續完了乾草,正把劈好的乾柴攏成一捆,預備着夜晚在逝川旁用。雪小得多了,如果不仔細看,分明就是停了的樣子。地上積的雪可是厚厚的了。紅松木柵欄上頂着的雪算是最好看的,那一朵朵碗形的雪相挨迤邐,被身下紅燭一般的松木杆映襯着,就像是溫 柔的火焰一樣,瑰麗無比。

天色灰黑的時候吉喜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疼了。她聽見漁村的狗正撒歡地吠叫着,人們開始到逝川旁生篝火去了。產婦又一次平靜下來,她出了過多的汗,身下乾爽的葦蓆已經潮潤了。吉喜點亮了蠟燭,產婦朝她歉意地笑了,“吉喜大媽,您去捕淚魚吧。沒有您在逝川,人們就覺得捕淚魚沒有意思了。”

的確,每年在初雪的逝川岸邊,吉喜總能打上幾十條甚至上百條的活蹦亂跳的淚魚。吉喜用來裝淚魚的木盆就能惹來所有人的目光。小孩子們將手調皮地伸入木盆中,去摸淚魚的頭或尾,攪得木盆裏一陣翻騰。爸媽們這時就過來喝斥孩子了:“別傷着淚魚的鱗!”

吉喜說:“我去捕淚魚,誰來給你接生?”

產婦說:“我自己。你告訴我怎樣剪臍帶,我一個人在家就行,讓胡 刀也去捕淚魚。”

吉喜嗔怪道:“看把你能耐的。”

產婦挪了一下腿說:“吉喜大媽,捕不到淚魚,會死人嗎?”

吉喜說:“哪知道呢,這只是傳說。況且沒有人家沒有捕到過淚魚。”

產婦又輕聲說:“我從小就問爸媽,淚魚爲什麼要哭,爲什麼有着藍色的鱗片,爲什麼在初雪之後纔出現,可爸媽什麼也回答不出來。吉喜大媽,您知道嗎?”

吉喜落寞地垂下雙手,喃喃地說:“我能知道什麼呢,要問就得去問逝川了,它能知道。”

產婦又一次呻吟起來。

天完全暗下來了。逝川旁的篝火漸漸亮起來,河水開始發出一種隱約的嗚咽聲,漁民們連忙佔據着各個水段將銀白的網一張一張地撒下去。木盆裏的水早已準備好了,漁婦們包着灰色或藍色的頭巾在岸上結結實實地走來走去。逝川對岸的山披着銀白的樹掛,月亮竟然奇異地升起來了。冷清的月光照着河水、篝火、木盆和漁民們黝黑的臉龐,那種不需月光照耀就橫溢而出的悲涼之聲 已經從逝川上游傳下來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彷彿萬千只小船從上游下來了,彷彿人世間所有的落葉都朝逝川涌來了,彷彿所有樂器奏出的最感傷的曲調彙集到一起了。逝川,它那毫不掩飾的悲涼之聲 ,使阿甲漁村的人沉浸在一種宗教氛圍中。有個漁民最先打上了一條淚魚,那可憐的魚輕輕擺着尾巴,眼裏的淚紛紛垂落。這家的漁婦趕緊將魚放入木盆中,輕輕地安慰道:“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橘黃的黃火使漁婦的臉幻化成古銅色,而她包着的頭巾則成爲蒼藍色。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夜越來越深了,胡 刀已經從逝川打上了七條淚魚。他抽空跑回家裏,看他老婆是否已經生了。那可憐的女人睜着一雙大眼呆呆地望着天棚,一副絕望的表情。

“難道這孩子非要等到淚魚過去了纔出生?”吉喜想。

“吉喜大媽,我守她一會兒,您去逝川吧。我已經捕了七條淚魚了,您還一條沒捕呢。”胡 刀說。

“你守她有什麼用,你又不會接生。”吉喜說。

“她要生時我就去逝川喊您,沒準——”胡 刀吞吞吐吐地說,“沒準明天才能生下來呢。”

“她挺不過今夜,十二點前準生。”吉喜說。

吉喜喝了杯茶,又有了一些精神,她換上一根新蠟燭,給產婦講她年輕時鬧過的一些笑話。產婦入神地聽了一會兒,忍不住笑起來。吉喜見她沒了負擔,這才安心了。

大約午夜十一時許,產婦再一次被陣痛所包圍。開始還是小聲呻吟着,最後便大聲叫喚。見到胡 刀張皇失措進進出出時,她似乎找到了痛苦的根源,簡直就要咆哮了。吉喜讓胡 刀又點亮了一根蠟燭,她擎着它站在產婦身旁。羊水破裂之後,吉喜終於看見了一個嬰孩的腦袋像只熟透的蘋果一樣微微顯露出來,這顆成熟的果實呈現着醉醺醺的神態,吉喜的心一陣歡愉。她竭力鼓勵產婦:“再加把勁,就要下來了,再加把勁,別那麼嬌氣,我還要捕淚魚去呢……”

那顆猩紅的果實終於從母體垂落下來,那生動的啼哭聲就像果實的甜香氣一樣四處瀰漫。

“哦,小丫頭,嗓門怪不小呢,長大了肯定也愛吃生魚!”吉喜沉靜地等待第二個孩子的出世。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產婦呼吸急促起來,這時又一顆成熟的果實微微顯露出來。產婦嚎叫了一聲,一個嗓門異常嘹亮的孩子騰地衝出母腹,是個可愛的男嬰!

吉喜大叫着:“胡 刀胡 刀,你可真有造化,一次就兒女雙全了!”

胡 刀興奮得像只採花 粉的蜜蜂,他感激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像看着一位功臣。產婦終於平靜下來,她舒展地躺在鮮血點點的溼潤的葦蓆上,爲能順利給胡 家添丁進口而感到愉悅。

“吉喜大媽,興許還來得及,您快去逝川吧。”產婦疲乏地說。

吉喜將滿是血污的手洗淨,又喝了一杯茶,這才包上頭巾走出胡 家。路過廳堂,本想再看一眼牆上胡 會的那張洋相百出的畫像,不料牆上什麼畫像也沒有,只有一個木葫蘆和兩把木梭吊在那兒。吉喜吃驚不小,她剛纔見到的難道是胡 會的鬼魂?吉喜詫異地來到院子,空氣新鮮得彷彿多給她加了一葉肺,她覺得舒暢極了。胡 刀正在燒着什麼,一簇火焰活躍地跳動着。

“你在燒什麼?”吉喜問。

胡 刀說:“俺爺爺的畫像。他活着時說過了,他要是看不到重孫子,就由他的畫像來看。要是重孫子出生了,他就不必被掛在牆上了。”

吉喜看着那簇漸漸熄滅的火焰淒涼地想:“胡 會,你果然看到重孫子了。不過這胡 家的血脈不是由吉喜傳播下來的。”

胡 刀又說:“俺爺爺說人只能管一兩代人的事,超不過四代。過了四代,老人就會被孩子們當成怪物,所以他說要在這時毀了他的畫像,不讓人記得他。”

火焰燒化了一片雪地,它終於收縮了、泯滅了。藉着屋子裏反映出的燭光,雪地是檸檬色的。吉喜聽着逝川發出的那種輕微的嗚咽聲,不禁淚滾雙頰。她再也咬不動生魚了,那有質感的鱗片當年在她的齒問是怎樣發出暢快的叫聲啊。她的牙齒可怕地脫落了,牙牀 不再是鮮紅色的,而是青紫色的,像是一面曠日持久被煙熏火燎的老牆。她的頭髮稀疏而且斑白,極像是冬日山洞口旁的一簇孤寂的荒草。

吉喜就這麼流着淚回到她的木屋,她將魚網搭在蒼老的肩頭,手裏提着木盆,吃力地朝逝川走去。逝川的篝火玲瓏剔透,許多漁婦站在盛着淚魚的木盆前朝吉喜張望。沒有那種悲哀之聲 從水面飄溢而出了,逝川顯得那麼寧靜,對岸的白雪被篝火映得就像一片黃金鋪在地上。吉喜將同下到江 裏,又艱難地給木盆註上水,然後呆呆地站在岸邊等待淚魚上網。子夜之後的黑暗並不漫長,吉喜聽見她的身後有許多人走來走去。她想着當年她澆到胡 會身上的那盆刳魚水,那時她什麼也不怕,她太有力氣了。一個人沒有了力氣是多麼令人痛心。天有些冷了,吉喜將頭巾的邊角努力朝胸部拉下,她開始起第一片網。網從水面上刷刷地走過,那種輕飄飄的感覺使她的心一陣陣下沉。一條淚魚也沒捕到,是個空網,蒼白的網攤在岸邊的白雪上,和雪融爲一體。吉喜毫不氣餒,總會有一條淚魚撞入她的網的,她不相信自己會兩手空空離去。又過了一段時間,曙色已經微微呈現的時候,吉喜開始起第二片網。她小心翼翼地拉着第二片網上岸,感覺那網沉甸甸的。她的腿哆嗦着,心想至少有十幾條美麗的藍色淚魚嵌在網眼裏。她一心一意地收着網,被收上來的網都是雪白雪白的,她什麼也沒看見。當網的端頭垂頭喪氣地輕輕顯露時,吉喜驀然醒悟她拉上來的又是一片空網。她低低地罵了上帝一句什麼,跌坐在河岸上。她在想,爲什麼感覺網沉甸甸的,卻一無所獲呢?最後她明白了,那是因爲她的力氣不比從前了,起同時網就顯得沉重了。

天色漸漸地明瞭,篝火無聲地熄滅了。逝川對岸的山赫然顯露,許多漁民開始將捕到的淚魚放回逝川了。吉喜聽見水面發出“啪啪”的聲響,那是淚魚入水時的聲音。淚魚紛紛朝逝川的下游去了,吉喜彷彿看見了它們那藍色的脊背和紅色的鰭,它們的尾靈巧地擺動着,遊得那樣快。它們從逝川的上游來,又到逝川的下游去。吉喜想,淚魚是多麼了不起,比人小几百倍的身子,卻能歲歲年年地暢遊整條逝川。而人卻只能守着逝川的一段,守住的就活下去、老下去,守不住的就成爲它岸邊的墳冢,聽它的水聲,依然望着它。

吉喜的嗓音嘶啞了,她很想在逝川岸邊唱上一段歌謠,可她感覺自己已經不會發聲了。兩片空網攤在一起,晨光溫 存地愛撫着它們,使每一個網眼都泛出柔和的光澤。

放完淚魚的漁民們陸陸續續地回家了。他們帶着老婆、孩子和狗,老婆又帶着木盆和漁網,而溫 暖的篝火灰燼裏則留有狗活潑的爪印。吉喜慢慢地站起來,將兩片魚網攏在一起,站在空蕩蕩的河岸上,回身去取她的那個木盆。她艱難地靠近木盆,這時她驚訝地發現木盆的清水裏竟遊着十幾條美麗的藍色淚魚!它們那麼悠閒地舞蹈着,吉喜的眼淚不由瀰漫下來了。她擡頭望了望那些回到漁村的漁民和漁婦,他們的身影飄忽不定,他們就快要回到自己的木屋了。一抹緋紅的霞光出現在天際,使阿甲漁村沉浸在受孕般的和平之中。吉喜搖晃了一下,她很想讚美一句上帝,可說出的仍是詛咒的話。

吉喜用盡力氣將木盆拖向岸邊。她跪伏在岸邊,喘着粗氣,用瘦骨嶙峋的手將一條條豐滿的淚魚放回逝川。這最後一批淚魚一入水便迅疾朝下游去了。

遲子建散文精選:必要的喪失 篇二

一九九四年九月在雲南的大理,有天傍晚我在散步時與一個精神失常者相遇。當時我正走在河岸上,空氣很涼爽,明月下能見到蒼山幽藍的剪影。河岸上少見行人,月光使河水發出亮色。當我走上一座橋,在石橋的一端突然與一個人相遇。他衣着潔淨,笑嘻嘻地望着橋下的流水,那樣子彷彿水中有他的美如天仙的新娘。古樸的石橋、平靜的河水、清朗的月光,這種充滿古典情懷的場景使我對那男子產生了好奇,或者說他正在誘惑我。月色給他的臉塗上一層柔和的光彩,我見他相貌平平,他入神地微笑着,一動不動地望着河水。如果不是他始終如一地笑着,毫無顧忌地笑着,我是想不到他是精神失常者。當我意識到他的精神有問題時,他倒轉身朝我走來,我大膽地打了一聲招呼:“嗨,你好!”他並沒有停住腳步,但他衝着我笑了,而且笑出了聲。他與我擦身而過,他像大多數的精神失常者一樣,走路很散漫,晃晃悠悠,有一種逍遙感。

我想象他爲何而精神失常?愛情?金錢?權力?事業?這世俗生活中能制約、桎梏和誘惑人的種種事物我都想了一番,最後仍然是一團迷霧,得不到任何答案。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喪失了世俗人要爲之奔波、勞碌、明爭暗鬥的職稱、住房待遇、官職、金錢、榮譽等等這一切爲人所累的東西,那麼他心中留下的那一點是什麼?也許是僅存愛情了。留下的必定是唯一的、單純的、永恆的、執著的。這種東西帶給了他安詳、平和、寧靜與超然。而到達這種境界卻必須以喪失作爲代價。

他對我的那一笑常常使我警覺,這使我想起了里爾克,他在自己的一生中努力追求一種孤獨感,有時候朋友或親人破壞了他這種孤獨感,他就會離他們而去。這種孤獨感是否是精神失常者心中僅存的一種古典詩意之美呢?距離產生了,客觀、清醒和冷靜的良好品質必然在人的身上出現,而距離總是以喪失作爲前提的。

必要的喪失是對想象力的一種促進和保護。許多秀山秀水、文化底蘊深厚的地方頻頻產生過大學問家,而很大氣的藝術家卻寥寥無幾,我一直以爲這樣盡善盡美的環境沒有給想象以飛翔的動力,而荒涼、偏僻的不毛之地卻給想象力提供了更廣闊的空間。可惜這樣的地方又缺乏足夠的精神給養。沒有了滿足感、自適感,憧憬便在缺憾、失落、屈辱中脫穎而出,憧憬因而變得比現實本身更爲光彩奪目。

懷舊是否也是一種喪失呢?我認爲是。儘管懷舊的形式本身是拾取和藕斷絲連,但就懷舊的事物本身而言,它卻是對逝去所有事物的剔除和背叛,因爲你不是懷戀已逝的所有事物,而是隻對一件事物情有獨鍾,那麼你在懷舊,就意味着你對往昔大部分生活的喪失,你用閱歷和理性判斷出了一種值得追憶的事物,這種東西對你而言是永恆的。幾乎所有的作家都有懷舊情緒,這種拾取實在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喪失,而這種喪失又是必不可少的。

那麼憧憬呢?它也是一種喪失嗎?我認爲憧憬也是一種喪失。憧憬是想象力的飛翔,它是對現實的一種揚棄和挑戰。現實太滿或者太流於平庸了,憧憬便會扶搖而上,尋找它自己的陽光和雨露。憧憬脫離塵世,當然是對許多俗世生活的一種喪失。

懷舊和憧憬,這是文學家身上必不可少的兩個良好素質,它們的產生都伴隨着喪失。而任何人並不是每時每刻都能懷舊和憧憬的,它需要營養的補充,也就是需要培養人的一種孤獨感。一種近於怪癖的藝術家的精神氣質。一個八面玲瓏、缺乏個性的人是永遠不會成爲藝術家的,因爲他(她)們擁抱一切,缺乏問詢、懷疑、冷靜和坦誠,因而也就產生不了距離和美。

我又想起了在大理石橋上遇見的那個人。以往我會像絕大多數人一樣稱他們爲精神病患者,但我現在不那麼以爲了。首先我已經不敢肯定這是一種病,當然就不能說他是患者了。我們是用常人的眼光打量他們的,他們的失神和超常狀態其實是引起了我們自身的恐慌,他們那不顧一切、徹頭徹尾的喪失令我們疑惑不解,所以我們認定他們有病。有一個小常識很說明問題,幾乎絕大多數病的症狀都伴有抑鬱、焦慮、暴躁、驚慌的表現,當你身上出現這種情緒時,你可能生病了。而精神失常者卻表現出一種使人迷醉的冷靜、平和及愉悅,這有他們臉上的笑容爲證。他們戰勝了抑鬱、焦慮、暴躁和驚慌,他們的心中也許僅存一種純粹的事物,他們在打量我們時,是否認爲我們是有病的,而他們卻是正常的?因爲我們所說的正常是以大衆的普通人的行爲作爲尺度的,所以我只能認爲他們是精神失常者,或者說是精神漫遊者。

要到達那種境界要喪失多少東西?我不敢設想。也許他們也懷想和憧憬,就像我們一樣。

山水豆花 篇三

我對香港美食的記憶,不是尖沙咀酒樓中的生猛海鮮,亦不是銅鑼灣燒味店裏被熏製得流蜜似的肉食,而是尋常的山水豆花。

原以爲香港是個缺乏野趣的地方,其實不然。

從九龍的鑽石山出發,乘坐一個小時的大巴車,便擺脫了都市的喧囂,到了清幽的西貢漁港。從這裏再乘半小時的計程車,便到了山腳下。這個地方叫大浪灣,是個有山有海的地方。

當一座座山橫在你面前,且看不見人煙的時候,這些山就是一本被風掀開了書頁的大書,撩起了人閱讀的慾望。

走走停停,疲憊不堪的一個半小時後,第一座山終於被甩在身後,我們看到了人煙,一座依山傍海的客棧。遠遠地,就聽見了主人殷勤的招喚聲。我們散坐在涼棚下歇腳,點了客棧的招牌吃食,山水豆花。

它們被裝在方方正正的硬塑料盒裏,儲藏在冰箱中。店主人把它們拿到桌子上時,其身上的冷氣與熱氣在剎那間融合,產生了一層細密的水珠,覆蓋在山水豆花 的薄膜上。揭開薄膜,隨着水珠滑落,你看到的就是雨過天晴的情景:一塊又白又嫩的豆花,像一朵初綻的白玉蘭,鮮潤明媚地看着你!豆花的原料是黃豆,它是由 鹽滷點化豆漿而成的半固體,細膩、柔軟。用一次性的塑料調羹輕輕一挖,一塊豆花就蕩進調羹,看上去瑩白如玉。豆花涼爽滑膩,入口即化。細細品來,它的清香 不完全是豆子被研磨後迸出的香氣,它還沾染了山中草木的氣息,因而那清香是別緻的。一份豆花落肚,疲勞感一掃而空,說不出的愜意和滋潤。我實在愛極了這吃 食,又叫了一份,這次不是原汁原味地吃,而是像別人一樣,佐以含糖的薑汁。這份豆花雖然也好吃,但是淋了薑汁的豆花,味道還是俗了些。

兩份豆花,給我增添了無窮的力氣。再次上路時,腳步就輕快了。開始時是尾隨着行進在最前面的人,後來與他們漸漸拉開一段距離,爲的是獨行的那份快樂。好 像人一有了力氣,膽量也大了,我不再懼怕山中會跳出什麼劫匪。我在溪畔駐足,觀賞水中的游魚;我在半山腰那白色的茶花和紅色的扶桑前放慢腳步,看大團大團 的花朵如何含着陽光綻放。直到下得山來,到了海邊,也沒有疲憊的感覺。

十月的最後一天,我們乘船去了大嶼山的一個小海島。

這個小島居住的都是打魚人,他們是香港原住民的後代。他們住的房屋很有特點,一座座灰色的棚屋就建在水上,支撐棚屋的水泥石柱裹着海草,很多棚屋上落 着鷺鷥。住在棚屋的人,出門乘船,歸家也乘船。晚上,他們是枕着海濤入夢的。香港政府爲漁民蓋了新房子,可他們還是喜歡老式的棚屋,不肯遷出。我站在石拱 橋上,看歸來的漁船。有的'漁船是大豐收,魚兒滿艙;有的則收穫平平,不過幾斤小雜魚。打魚人站在船頭,都黑瘦黑瘦的。不管收穫大小,他們臉上的表情都是平和的。

我們在小島的石街中閒逛,看形形色色曬乾了的海產品。不知誰說,這裏的山水豆花很好吃,於是一行人踅進一家小店。女主人很熱情 地推薦她店裏的其他小吃,可我對山水豆花情有獨鍾,只點了它。它上來了,仍然是那麼的涼爽滑膩,那麼入口。不同的是它有着微微的鹹腥氣,好像它是一艘白輪 船,剛剛出海歸來。

直到此時,我才恍然明白山水豆花中“山水”的含義。這是一種與大自然最有親和力的食物,在西貢的山中,我品嚐的豆花中有山的氣息;而在大嶼山的小島上,它則裹挾着海水的氣息。這樣浸潤着山水精華的食物,無疑是有魂靈的。誰又能忘懷有魂靈的食物呢!

遲子建散文精選:周莊遇癡 篇四

未見周莊,先就喜歡上了它的名字。文人總改不了“望文生義”的虛榮毛病,所以一廂情願地認爲周莊一定是個古樸、寧靜。平和的有種夕陽西下安閒情調的小鎮。

從蘇州到周莊,乘車大約要一個多小時。那天是週日,陰雨。同行者說這日子游局莊不好,因爲上海離周莊很近,每逢雙休日,周莊便人潮蜂擁,到處都是“阿拉”聲。我便暗暗祈禱雨下得再大一些,那樣“阿拉”聲也許便會退潮。可是烏雲並不偏袒我滿含自私情懷的遊興,它很正直地從天庭撤退了。我第一眼望見的周莊,便是一帶青磚灰樓頂上跳蕩着的一輪溼漉漉的白太陽。

周莊舊名貞豐裏,開始只是個小村落,到了元朝中葉,它才逐漸發展起來。一個地方的迅速繁榮,必定與商業活動有關,而商人中的鉅富無疑起着舉足輕重的作用。周莊也不例外。是江南富豪沈祐由湖州南潯遷徙至周莊,才彷彿在一夜之間給周莊下了一場白銀大雪,使這裏富得閃光。而沈祐之子沈萬三又給這白銀般的富庶塗抹了一層燦爛的金黃色,使它顯出一派登峯造極般的輝煌,以至人們傳說沈萬三有一個聚寶盆。然而富庶極端了便有“招搖”之嫌,沈萬三便因此而罹難。

據民間傳說,明太祖朱元璋要修築南京城牆,沈萬三曾資助一萬三千兩白銀,負責洪武門至水西門一段工程。後來工程超支,他又捐出一萬三千兩。但朱元璋貪得無厭,命沈萬三獻出聚寶盆。沈萬三不從,將銀子運回周莊,藏在銀子浜下,又攜帶聚寶盆遠走他鄉。後來他被朱元璋的御林軍捉住,發配雲南充軍。而《周莊鎮志》記載:“富民沈秀者助築都城三分之一,請犒軍,帝怒曰:匹夫犒天下之軍亂民也,宜誅之。後諫曰,不祥之民,天將誅之,陛下何誅焉!乃釋秀,戍雲南。”

不管是傳說還是史料,都能證明沈萬三是因爲“露富”而犯上。只要你讓皇帝感覺到富得咄咄逼人了,即便不馬上人頭落地,也只能是雖生猶死、苟延殘喘地度過殘生。

沈萬三終於客死他鄉,他的靈柩後來被運回周莊,葬於銀子浜底。

周莊的石橋和窄窄的巷道中,果然有層出不窮的“阿拉”聲。我們隨着導遊進入“沈廳”。沈廳原名敬業堂,清末改爲鬆茂堂。由沈萬三後裔沈本仁於清乾隆七年建成。沈廳面臨河埠,水上有苫着天藍色布的船在往來穿梭。沒有我想象中的臨河梳妝或淘米洗菜的女人,那船雖然也古舊,但載的都是嬉笑不已的遊人。沈廳的中部是茶廳和正廳,我坐在廳中央的紅木椅子上小憩的一刻,覺得一股砭人肌膚的陰涼從足下生起,彷彿我正踩在寒氣蕭森的地獄之口上。我參觀過很多有錢人的宅院,它們大都有着高大的門樓,廳堂四四方方,裏面雕樑畫棟,陳設的椅子也大都笨重不堪。這樣的屋子因爲遠離窗口,所以陽光的進入就極爲艱難。何況周莊的建築屋檐與屋檐之間幾乎相交錯,陽光投射下來已經頗多阻隔,又怎談得上一瀉廳堂呢。少見陽光的房屋,在擁有其凝重氣氛的同時,必然給人一種揮之不去的壓抑感,給人一種隔絕了自然的沉悶感。流連於沈廳那數不清的房屋,就彷彿是行走在地下墓穴一般,讓人覺得陣陣悲涼。後來我們一行人聚在一處小茶坊前就着醃莧菜喝阿婆茶,我偶然看見窗前幾株綠色植物的葉片上鼓着幾滴被陽光照得晶瑩剔透的雨滴,才覺得沈廳的周圍仍然有生命在搏動,而在那一瞬間抹去了拜訪它時縈繞於心頭的淒涼感和蕭瑟感。

周莊保留下來的基本上是明清建築,它的基調是灰色的。在綠色永不凋、永遠是春天的江南,這種灰色總是像閃電一樣跳躍。一座座的石橋像一匹匹駿馬一樣橫跨在水巷上,並在水中投下它們的倒影。陽光照着石橋和石橋上的人,也照着水中的石橋和人淡墨似的倒影。吆喝茶點的聲音仍然從深巷中掠過奇峭的飛檐傳來。在某一瞬間,我似乎捕捉到了周莊的神韻,然而不絕如縷的遊人很快就沖淡了那種感覺。我在嘈雜聲中想象九百年前的周莊,也是這樣的建築,不過人很少,坐在廳堂裏喝茶的時候,便能清楚地聽到歸船的槳聲。船歸的時候,也許會驚擾水中浮游的鴨子,也許閨中的小姐在臨河的繡樓裏推開窗戶,看看那歸船上是否有她喜歡的人。若沒有她喜歡的人,又有沒有她喜歡的絲綢或陶器。屋前的垂柳把一半綠意賦予石牆,另一半綠意卻嫋嫋漫向河水。天色黃昏時,水巷裏溢滿金色,糯米糕和清茶的氣息在每一位盼夫歸來的婦人的指間琴音般縈繞。灰濛濛的周莊就在一派典雅平和的氣氛中滑入夜晚。後來月亮起來了,周莊沒有夜遊人,月光就散散淡淡地照着周莊的石橋、流水、屋檐、垂柳以及樹深處的鳥……

然而紛亂的現實很快又把我與周莊的“神交”隔絕,我們開始參觀“迷樓”。迷樓原名德記酒店,柳亞子先生同南社詩詞社的人曾在此居留並飲酒作賦。順着狹窄的樓梯攀上二樓,兀然看見幾個南社成員的蠟像,他們看上去彷彿是在切磋詩藝,然而人物凝固的表情卻給人一種徹頭徹尾的做作感。其實有這一座古舊的小樓足以讓人想象南社成員在此居留時的風采了,然而人們卻總以爲用蠟像來複原某種生命才能達到栩栩如生的效果。於是我敗興地下樓,又尾隨大家來到三毛茶樓。據說三毛曾在1989年仲春來到周莊,我們參觀的正是三毛喝茶的地方。茶樓很小,桌凳比較古舊,牆壁上有三毛的巨幅黑白照片。我覺得三毛自縊時不該選擇絲襪,而應該用自己的長髮做繩索來結束自己,她的長髮太美了。我坐在三毛茶樓小憩的一刻,石巷中忽然傳來一陣潑辣的叫罵聲。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罵聲琅琅,無拘無束,跟雨後的陽光一樣自由灑脫。我從窗口探出頭,見是一個梳短髮、着白背心的微胖的中年女人倚着一家鋪子的石牆在罵,她目光散漫,舉止粗俗,一眼望去便知她是個癡呆。然而正是她這一通罵,使我覺得九百年前的周莊突然掉頭回來了。這深深的石巷中有一種經久不息的癡語長風般地穿越了時空。我驀然想起了沈萬三的悲劇命運,他因“露富”而犯上,而癡人卻不會因爲“露癡”而遭貶滴。“癡”向來被認爲是一種無知,所以處於這一狀態的人不管說出如何辛辣的話,都不會遭人嫉恨。難怪歷史上有那麼多名人因爲突遭厄運而“佯癡”渡過難關,他們以一種消極的方式進行了內心最痛切的反抗。於是就有了阮籍、嵇康的假意“癲狂”,有了明代大才子楊慎被流放雲南後,酒後插花滿頭穿巷而過,使人疑爲癡人的傳說。“癡”是一種可以使心靈自由飛翔的生存狀態,它像一座永遠開着窗口的房屋,可以迎接八面來風。於是我便想,沈萬三若是一個“癡人”,肯定會逃出朱元璋爲他設置的“虎口”。但沈萬三不是一介書生,而是財大氣粗的商人,這決定了他不會佯癡來求生存。所以世上的英雄有兩種,一種是叱吒風雲、我行我素、把生命置之度外的人;一種是內斂激情、藏鋒不露、能忍受奇恥大辱的人。而我更欣賞的是前者,因爲他們像飛旋在陽光中的灰塵一樣透明。

朱元璋在南京擁有一片綠意濃郁的山陵作爲長眠之所,而沈萬三則是“水冢”一座,葬於周莊的銀子浜底。王者的靈魂在千秋萬代後仍然可以在大地上浪漫地浮游,而沈萬三的靈魂則永遠溼漉漉地浸在水中,彷彿是在低低飲泣。

看不見的郵差 篇五

去前夏天,我給家裏接上網線後,第一件事,就是請單位的同事,幫我申請了一個免費郵箱。我寫的第一封信,是給聶華苓老師的。在此之前,因爲我不上網,幾乎每隔半個月,她就要從美國打來電話,關切地詢問近況。

那天晚上我把信發出去後,有點忐忑不安的,心想鼠標只那麼輕輕一點,信就會長着翅膀翻山越海嗎?

清晨起來,我奔向電腦,查看是否有迴音。天啊,信箱裏果然有聶老師的回信,她的第一句話是:“你也終於用網絡了,太好了!”

沒花一分錢,一封到美國的信,瞬間就抵達了,這使我覺得網絡就是個魔術師,神通廣大。

未上網前,我寫好了稿子,若是短的,便在電腦上打印出來,去郵局寄掉。若是長的,就拷在軟盤裏,寄盤。我還記得,2005年我在青島修改完長篇《額爾古納河右岸》,寄給《收穫》雜誌的,就是一塊薄餅似的軟盤。

去郵局,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寄完稿,我就順路逛商場、副食店、花店、音像店或是點心鋪子。有的時候懶得做飯了,就趕到飯時出門,找家餐館,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頓。

上網後,無論是長稿短稿,都可以用伊妹兒發出了。報紙的採訪,往往需要配發作者照片。以往我會寄上一張照片,並在後面標記上“用後請奉還”,麻煩得 很。現在呢,請人把照片掃描了一些,放在自己的圖片庫裏,哪裏需要,就選一張把它派發到哪裏,非常便捷。而且,新書出版前,你可以事先看到美編設計的封 面,有不滿意的,能夠及時溝通和修正。而從前,出版社因爲我不上網,讓我看封面時,只得出一份打樣,特快專遞過來。

二十多年 前,我師範畢業,分配到故鄉的山村學校教書。因爲愛好寫作,常有投稿,所以每天最盼望的,就是郵差的到來。那個郵差姓田,是個熱心人,很善良。由於他是個 歪脖子,頭總是擰向一側,他騎着墨綠的郵車行進在山間公路時,我常擔心他會因爲看不到正前方,而被迎面駛來的汽車撞上。從縣城到我們山村,十來公里的路 吧,他通常是上午九點多鐘到。如果我的語文課恰好在第一節上完了,我便會在路口迎他。如果有我的信,他就會從自行車下來,從郵袋中取出信,遞給我。如果那 信薄薄的,他就笑着,以爲我收到了用稿通知;如果是厚厚一沓,他大概猜測到那是退稿,同情地看着我,尷尬地笑笑,好像責備自己不該把壞消息帶給我。我覺得 這個郵差了不起,他不看大家都看的路,卻依然走得穩穩當當的,從無閃失,說明眼前的那條路,他已熟稔於心。走上它時,只需輕輕一瞥,就能暢通無阻。能夠在 大路上用目光“別開蹊徑”,去瞭望別人不曾看到的“旁逸斜出”的美景,真乃神人啊!

有了網絡,像田師傅這樣的山村郵差,會漸漸失業 了。我們的信件,在幾秒鐘內,不需輾轉,就可以走遍世界。網絡中有一個看不見的郵差,可以二十四小時爲我們服務,隨時準備出發。雖然是方便到家了,可有的 時候,我還是懷念去郵局寄稿的日子。因爲在返回的路上,你若買了點心,就可以邊走邊品嚐;買了書,走累了,完全可以坐在街心花園的長椅上,先睹爲快;而若 買了花,又逢了雨,那束花,無疑就有了露珠。

遲子建散文精選:鼠兒戲“貓” 篇六

有一種動物會在暗夜中不請自來,溜進你的房宅大搖大擺地做客。有美味它絕不放過,飽食後常常遺落下一些黑貢米一樣的屎,令你氣憤而又無可奈何。若是沒有美食,它們會把一些紙張或棉布咬成一堆雪花般的碎屑。它尾巴長長,門齒髮達,靠着身體的靈巧和嬌小而能令人渾然不覺地登堂入室,靠着一張銳利無比的嘴而吃遍四方。它就是老鼠。

說來令人汗顏,我幼時因在託兒所撓人而被阿姨送上一個綽號“老貓”,這綽號一直跟到我的國中時代才結束。既然爲“貓”,對鼠應該無所畏懼,然而我卻偏偏怕鼠。看見它便哆哩哆嗦,噤若寒蟬,頭腦發木,看來自己是隻假貓確定無疑。

我最早感知老鼠,是幼時在晚睡時聽見它在紙頂棚裏簌簌跑過的聲音。東北鄉村賴以禦寒的板夾泥小屋,頂棚一般都很矮,且都用紙糊成。先是糊幾層厚厚的牛皮紙,然後再糊白紙或是報紙。糊彩紙的人家極少,因爲它太貴了。而且一擡頭髮現彩紙上花團錦簇的,樸實的農人會以爲自己侍候在園子中的花飛上了天,而顯得魂不守舍。報紙和白紙的紙質比較低劣,再加上是用糨子糊的,而糨子是用麪粉來打的,所以老鼠就很喜歡在紙頂棚上做文章。一旦熄了燈,屋子突然黑暗起來,老鼠就像是受到了什麼指令似的準時地行動,它們在頂棚裏跑來跑去,就像過狂歡節一樣,不時地製造出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在夏季時聽到這種聲音就不敢入睡,因爲暴雨使年久失修的房屋漏雨,頂棚被積水洇透的地方已經破出了洞,我很擔心得意忘形的老鼠會從紙洞中失足而落在我的被子上,這種設想常常使我大汗淋漓,這大約是最早的畏鼠情節了。

老鼠在鄉間的繁殖能力極強,因爲那裏的生存環境良好。家家戶戶都有糧倉,因爲沒有樓房,每戶的廚房都在平地上,使老鼠能夠從容不迫地周遊其間。儘管人們發明了鼠藥,並且用各種鐵質夾子在它們經常出沒的地帶“下絆”,但是葬命的老鼠還在少數。更多的老鼠是吃得毛色油光,滿面幸福地繁衍後代。它們心安理得地糟蹋糧食,無所顧忌地把完好的木質傢俱磕出疤痕。讀過加纓《鼠疫》的人,大約是不會忘記那個海濱小城奧蘭,老鼠突如其來地控制了小城,它們廣泛傳播着疫情,左右着人們的生死、愛情、善惡,把人間變成地獄。這個時候的老鼠就不僅僅是在頂棚上惡作劇般竄來竄去的小動物了,它們彷彿成了魔鬼的代言人,肆意踐踏我們經過世代努力建立起來的平和、安靜的生活。而我們對此往往束手無策,坐以待斃。這種時刻,我們自以爲堅不可摧的生活秩序就像窗紙一樣不堪一擊,一捅即破。這不能不使我們對人人喊打的老鼠刮目相看,因爲它們不總是處於被動的位置,當它們反戈一擊時,人類是躲避不了傾盆而下的苦難之水的。

一九八一年在我大學聯考的前夕,記得是初春的一個早晨,我在塔河二中的集體宿舍起牀後疊被子,意外地發現被窩裏裹着一隻死老鼠。宿舍里老鼠氾濫,它們常常在夜半時在我們放剩飯的地方竄來竄去,對此我們習以爲常,夜夜伴着鼠聲入睡。然而它鑽入人的被窩尚屬首例,當時嚇得我面如土色,覺得自己的牀鋪成了墳墓,散發着一種令人作嘔的屍臭氣。看來老鼠是在深夜時溜進我的被窩的,它肯定是被我翻身時壓死的。只是不知它一進被窩即被我壓死,還是繞着我的周身搜尋了個盡興才被我壓死的。顯然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於是我便覺得皮膚上沾滿了病菌,好像泡在澡盆中三天三夜也洗刷不掉那種穢氣。想必那夜老鼠實在沒什麼可吃的了,於是把我當成“奶油蛋糕”鑽進我的被窩,沒成想我在沉睡時“貓威大發”,使它斃命。也許是因爲有一鼠命案加身,從此之後我愈發畏懼老鼠。

在哈爾濱生活了六年,再沒有在任何場所見過老鼠,這使我在潛意識中,認爲我生活在一個比新加坡還要潔淨的城市。其實錯了,只不過我沒有涉足它們所習慣生活的角落而已,這是我這幾年外出得出的結論。

外出時總要住旅館。去張家界時,夜宿天子山,住的還是星級賓館,然而老鼠竟敢在衆目睽睽之下在地毯上游來蕩去。我們還開着燈聊天,它們就急不可耐地出行了。張家界的老鼠棕色,個頭大,可稱爲“碩鼠”,嚇得我和同室的女友不敢關燈入睡,想它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周遊列國,燈光熄滅後還不知怎樣囂張呢?萬一這種老鼠爬進被窩,不把我的膽嚇破纔怪呢。於是就戰戰兢兢地難以入眠,第二天因爲休息不好而懨懨無力,對着良辰美景呵欠連天。

廣東人的精明能幹幾乎成了商人的代名詞。未去廣東前,聽說那裏的人吃老鼠,心想自己在餐桌上對着葷菜一定要格外“盤查”。廣東還有一道盡人皆知的名菜——龍虎鬥,“龍”爲蛇,“虎”爲貓。雖然自己是隻假貓,但也要捍衛僞同類的尊嚴,絕不食貓肉。從廣州到了茂名,住進沿海的漁村賓館裏,每天以食海鮮爲主,所以就放鬆了警惕。過了幾天我們一行人搬到另一處山莊別墅入住,當夜好客而有錢的莊主盛筵款待我們。第一道上的自然是湯,湯熬成白色,散發着一股濃香味。我問小姐,這是什麼湯?上菜的小姐笑容可掬地答是蛇湯。於是我便放心大膽地喝得噝噝有聲。湯很鮮美,因爲較少喝到蛇湯,所以早已忘了以前喝過的蛇湯的滋味。但同桌有常飲蛇湯的人,他皺着眉頭說絕對不是純正的蛇湯。再問小姐,小姐坦言裏面有貓肉這下氣得我差點昏厥過去,我稀裏糊塗就做了“同根相煎”的罪人,自己身上那點可憐的“貓”氣更加蕩然無存了。所以隨後有個細雨霏霏的傍晚我在眺望湖水時,從石橋上爬過來一隻大老鼠,便把我嚇得魂飛魄散。我從未見過那麼大的老鼠,大約有一隻一歲的貓那麼大,它威風凜凜地在暮色的冷雨中通過石橋,朝房屋跑去。中國最大的老鼠,肯定是生長在廣東吧。這種老鼠若是潛入人的被窩,足以叫人汗毛直立而痛不欲生了。事後我與同行者半開玩笑說,我很不理解東北人長得五大三粗的,可那裏的老鼠卻如此瘦小;而廣東人又矮又瘦,但老鼠卻體態豐盈而舒展。

去神農架途經武漢時,我在賓館又一次與老鼠相逢。有天早晨我起牀後去喊樓上的女作家方方和蔣子丹一同吃飯去,才走上她們所住的樓層,就見走廊的紅地毯上突然跑過去一隻老鼠!它竟然通體白色,樣子極像幽靈。我嚇得拔腿就跑,一直跑到樓下的大廳裏仍然驚魂未定。東道主問我方方和蔣子丹呢,我說我剛要去叫她們,就被一隻老鼠給嚇回來了,於是大家都笑。我不知道武漢的老鼠是否都假扮新娘而披着婚紗通體白色,也許是由於生長在白浪滔天的長江邊的緣故?

不久前與方方在北京又與老鼠不期而遇。不過這次是“只聞其聲,未見其人”。老鼠在夜晚時咬齧東西的聲音格外響亮。它在窗口那一側作案,而我的牀正靠近那一側。我把在被窩中曾壓死老鼠的事對方方講了,希望獲得同情而與我調換牀位。不料方方一本正經地說:“你都壓死過一次老鼠了,再壓一次就是了。”氣得我真想和她絕交。

因爲老鼠的緣故,我住賓館最怕住一樓。1991年我去日本訪問,有兩天必須睡在榻榻米上,雖然覺得很詩情畫意,但因爲怕老鼠襲擊,所以難以入眠。所幸我沒有在異邦看到老鼠。

蘇東坡曾有一篇寫鼠的文章,名爲《黠鼠賦》。說他有個夜晚正坐着,忽聽見老鼠咬東西的聲音,就叫書童用蠟燭去照看,原來是一隻空袋子,聲音正是從中發出的。書童說,老鼠被關進袋子裏出不來了。於是解開袋子,打開來一看,竟是一隻死老鼠!書童很驚訝,它剛纔還在咬東西,怎麼突然就死了呢?於是將袋子翻過來倒出死老鼠,豈料它是裝死,一落地就逃走了。於是蘇東坡感嘆道:“是鼠之黠也。閉於橐中,橐堅而不可穴也。故不齧而齧,以聲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脫也。”

若老鼠都有如此高的智慧,我們不妨與它們深入交往。可惜我沒有這份勇氣。想想它們在這個世界的各個角落自由地呼吸着,我就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如果它們繼續氾濫下去,那麼它們對人類的威脅肯定不亞於核武器。因爲人支配得了核武器,卻無法左右老鼠傳播疫情。我知道當我期待它們滅絕的時候,它們卻在爲我們的健康而祝福。因爲只有人類收穫的豐富的糧食和遺下的甘美的垃圾,纔給它們世代延續的生命提供了有效的保障。它們將尾隨着人類,永生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