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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散文(精品多篇)

余光中散文(精品多篇)

余光中散文 篇一

德國還有一種聲音令人記憂,鳥聲。粉牆白瓦,有人家的處所肯定有花,萬紫千紅,不是在盆裏,就是在架上。花外就是樹了。家慄樹、菩提樹、楓樹、橡樹、杉樹、蘋果樹、梨樹…很少看見屋宇陳整的人家有這麼多樹,用這麼稠密的嘉陰來祝願。有樹就有鳥,樹是無行的祝願,鳥,百囀千啾,即是有聲的頌詞了。絕對的沉寂不免難免單調,膠原蛋白的作用,若加三兩聲鳴禽,便脈脈有情起來。

聽鳥,有兩種情境。一種是渾然之境,聽覺一片透明流利,若隱若現地意想到沒有什麼器械在順耳忤心,卻未決心去追隨是甚麼在稱道悄悄。另外一種是專注之境,在動聽的稱心當中,俯向頭頂的翠影去尋覓長尾細爪的飛蹤。如果找到了那"聲源",望見它回頭飽舌的姿勢,就更教人興奮。或是在綠陰裏側耳靜待,等近處的啁啁弄舌告一段落,遠處的枝頭便有一隻本家用類似的節拍來回覆。我們當然不曉得是誰在問,誰在答,乃至有無問答,但是那樣一來一往再參也不透的"高談",卻真能令人忘機。

在漢堡的湖邊,在萊茵河與內卡(Neckar)河邊,在巴登巴登的天國泉(Paradies)旁,在邁瑙島(mainau)的美麗花圃裏,在那很多靜境裏,我們成了百禽的知音,不知其名的知音。至於一進黑森林,那更是大飽耳禍,目不暇接了。

余光中經典散文 篇二

德國的鐘聲是音樂搖籃,到處搖我們進夢。當代的空間越來越窄,能在工夫上來回古古,多一點彈性,仍是好的。鐘聲是一程回首之旅。但德國另有一種聲音令人轉頭。從巴登巴登去佛洛伊登希塔特(Freudenstadt,歡喜城之意),我們脫越了整座烏叢林,一路尋覓著名的夢寐湖(Mummelsee)。過了霍尼斯格林德峯,才發明已過了頭。本來夢寐湖是黑叢林公有的一面小鏡子,以杉樹叢爲茶青的寶盒,人不知鬼不覺地躲在濃陽的深處,現代騎士們策其賓士與寶馬一掠而過,怎會注重到呢?

我們在如幻如惑的湖光裏迷了一陣,才帶了利慾薰心重上南征之路。臨去前,在湖邊的小店裏買了兩件會收聲的工具。一件是三尺多長的一條淺綠色塑膠管子,上裏印着一圈圈的凸紋,舞動如輪的時刻會咿嚶出聲,渾俗可聽。我借覺得是誰這麼好興趣,居然在湖邊吹笛。因而以四馬克購了一條,一起上泊車在林間,拿出來揮弄一番,濃淡的音韻,險些召來牧神戰樹粗,兩人相瞅而笑,渾不知身在那邊。

另一件倒是一匣灌音帶。我問夥計有沒有Volksmusik,她就拿這一匣給我。名叫DeutschlandSchnHeimat,正是"德意志,斑斕的故里"。我們一路南行,就在車上聽了起來。第二面的歌最有特點,詠歎的盡是南邊的風土。腳風琴婉轉的韻律裏,艱深而沉洪的男高音緩緩唱出"從阿爾亢斯山地到北海邊",那聲音,充足之中躲藏着磁性,令人光榮這十塊馬克花得相稱值得。《黑森林谷地的磨坊》、《陳腐的海德堡》、《波定湖上的好日子》…一尾又一首,知足了我們的等候。我們的車頭一路向南,正指着水光瀲灩的波定湖,聽着LustigeTageamBodensee飛揚的音調,更刪壯遊的勞興,加快中,黑森林的黛綠釀成了驚濤駭浪而來。是果爲發生貝多芬與瓦格納的國家嗎?爲何連江湖上的平易近謠也揚起激越的號聲與鼓聲呢?末了一首鼓號交鳴的《橫越德國》更動聽激情,而林木開處,佛洛伊登希塔特的紅頂白牆,漸已琳琅可看了。

余光中散文 篇三

《聽聽那冷雨》是余光中的散文代表作,正如《荷塘月色》之於朱自清。初讀《聽聽那冷雨》,不禁大驚:散文可以如此寫?細讀之則手不釋卷。余光中曾戲稱:“右手寫詩,偶爾左手寫散文,算是副產品。”但這樣的副產品在當代散文家中有幾人能出其右?詩一樣的充滿騰躍聯想的言語是《聽聽那冷雨》的最大特徵。作者在文中大量動用了迭字句。

文章開始,就對雨作縱情的描繪: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溼溼······一句就寫出雨的形聲。接着他騰躍聯想,寫道:······即便在夢裏,也似乎把雨傘撐着······這句奠定了整篇一種“憂傷”的基調。馬上,他大膽想象:整個中國整部中國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不斷這樣下着雨。此時,我窒息般地感覺到余光中心坎那種深深的鄉愁以及愛國情懷。本文恰似一首長詩,字字句句,充滿令人驚奇的詩的意象。作者筆下的雨時而是“黑白片子”,時而是“宋畫”,時而是“一滴溼漉漉的靈魂”,時而是“溫柔的灰美人”等等。作者憑非凡的才力和傑出的想象力,把鄉愁化爲種種意象,而意象又於作者的某段人生遭逢及心靈歷程相連相融。堪稱情絲和雨絲交錯。余光中用詩樣的言語對雨進行視覺、聽覺、嗅覺等多方面感覺進行描寫,字裏行間,新詩神韻俯拾即是,例“牧童遙指”,“劍門細雨渭城輕塵”,“杏花春雨江南”。

喜好古典文學者看本文,時時會心一笑。而喜歡古代風格的讀者也不會失望,例“雨是潮潮溼溼的音樂下在渴望的脣上舔舔那冷雨”一句,已令許多所謂的古代詩人汗顏。言語是思維的載體,言語沒有音樂味,何能成爲作家?異樣,思維不深邃,更是不成作家。余光中將思維完美融入言語,正如他所說:一位出色的散文家,當他的思維和文字相遇,美如鹽撒於燭,會噴出七色的火花。我讀書,常愛劃句,但是讀《聽聽那冷雨》,居然摘不下一句,由於每一句話都這麼美。

文壇宿耆柯靈說:《聽聽那冷雨》直接用文字的雨珠,聲色光影,密密層層,犬牙交錯而成。這也答應以協助咱們對中國文字和古代文學的體現力添加一點決心,也應該承認這在五四以來的散文畛域中,算是別闢一境。評論毫無過獎,也深刻公道。

余光中散文 篇四

飛行袋鼠“曠達士”(Qantas)才一展翅,偌大的新幾內亞,怎麼竟縮成兩隻青螺,大的一隻,是維多利亞峯,那麼小的一隻,該就是塞克林峯了吧。都是海拔萬呎以上的高峯,此刻,在“曠達士”的翼下,卻纖小可玩,一簇黛青,嬌不盈握,虛虛幻幻浮動在水波不興一碧千哩的“南溟”之上。不是水波不興,是“曠達士”太曠達了,俯仰之間,忽已睥睨八荒,遊戲雲表,遂無視於海濤的起起伏伏了。不到一杯橙汁的工夫,新幾內內亞的鬱郁蒼蒼,倏已陸沉,我們的老地球,所有故鄉的故鄉,一切國恨家愁的所依所託,頃刻之間都已消逝。所謂地球,變成了一隻水球,好藍好美的一隻水球,在好不真實的空間好緩好慢地旋轉,晝轉成夜,春轉成秋,青青的少年轉成白頭。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水汪汪的一隻藍眼睛,造物的水族館,下面泳多少鯊多少鯨,多少億兆的魚蝦在暖洋洋的熱帶海中悠然擺尾,多少島多少嶼在高敢的夢史蒂文森的記憶裏午寐,鼾聲均勻。只是我的想象罷了,那淡藍的大眼睛笑得很含蓄,可是什麼祕密也沒有說。古往今來,她的眼裏該只有日起月落,星出星沒,映現一些最原始的抽象圖形。留下我,上天無門,下臨無地,一隻“曠達士”鶴一般地騎着,虛懸在中間。頭等艙的鄰座,不是李白,不是蘇軾,是雙下巴大肚皮的西方紳士。一杯酒握着,不知該邀誰對飲。

有一種叫做雲的騙子,什麼人都騙,就是騙不了“曠達士”。“曠達士”,一飛沖天的現代鵬鳥,經緯線織成密密的網,再也網它不住。北半球飛來南半球,我騎在“曠達士”的背上,“曠達士”騎在雲的背上。飛上三萬呎的高空,雲便留在下面,製造它騙人的氣候去了。有時它層層疊起,雪峯竟拔,冰崖爭高,一望無盡的皚皚,疑是西藏高原雄踞在世界之脊。有時它皎如白蓮,幻開千朵,無風的岑寂中,“曠達士”翩翩飛翔,人蓮出蓮,像一隻戀蓮的蜻蜓。仰望白雲,是人。俯玩白雲,是仙。仙在常中觀變,在陰晴之外觀陰晴,仙是我。哪怕是幻覺,哪怕僅僅是幾個時辰。

“曠達土”從北半球飛來,五千哩的雲驛,只在新幾內亞的南岸息一息羽毛。摩爾斯比(PortMoresby)浸在溫暖的海水裏,剛從熱帶的夜裏醒來,機場四周的青山和遍山的叢林,曉色中,顯得生機都勃,綿延不盡。機場上見到好多巴布亞的土人,膚色深棕近黑,闊鼻、厚脣、凹陷的眼眶中,眸光炯炯探人,很是可畏。

從新幾內亞向南飛,下面便是美麗的珊瑚海(CoralSea)了。太平洋水,澈澈澄澄清清,浮雲開處,一望見底,見到有名的珊瑚礁,綽號“屏藩大礁”(GreatBarrierReef),迤迤邐邐,零零落落,繫住澳洲大陸的東北海岸,好精巧的一條珊瑚帶子。珊瑚是淺紅色,珊瑚礁呢,說也奇怪,卻是青綠色。開始我簡直看不懂,雙層玻璃的機窗下,奇蹟一般浮現一塊小島,四周湖綠,托出中央一方翠青,正覺這小島好漂亮好有意思,前面似真似幻,竟又浮來一塊,形狀不同,青綠色澤的配合則大致相同。猜疑未定,遠方海上又出現了,不是一個,而是一羣,長的長,短的短,不規不則得乖乖巧巧,玲玲瓏瓏,那樣討人喜歡的圖案層出不窮,令人簡直不暇目迎目送。詩人侯伯特(GeorgeHerbert)說:色澤鮮麗。

令倉促的觀者拭目重看。

驚愕間,我真的揉揉眼睛,被香港的紅塵吹翳了的眼睛,仔細看一遍。不是島!青綠色的圖形是平鋪在水底,不是突出在水面。啊我知道了,這就是聞名世界的所謂”屏藩大礁”了。透明的柔藍中漾現變化無窮的青綠羣礁,三種涼涼的顏色配合得那麼諧美而典雅,織成海神最豪華的地氈。數百叢的珊瑚礁,檢閱了一個多小時纔看完。

夜讀叔本華 篇五

體系博大、思慮精純的哲學名家不少,但是文筆清暢、引人入勝的卻不多見。對於一般讀者,康德這樣的哲學大師永遠像一座牆峭塹深的名城,望之十分壯觀,可惜警衛嚴密,不得其門而入。這樣的大師,也許體系太大,也許思路太玄,也許只顧言之有物,不暇言之動聽,總之好處難以句摘。所以翻開任何諺語名言的詞典,康德被人引述的次數遠比培根、尼采、羅素、桑塔耶納一類哲人爲少。叔本華正屬於這澄明透徹易於句摘的一類。他雖然不以文采斐然取勝,但是他的思路清晰,文字乾淨,語氣堅定,讀來令人眼明氣暢,對哲人寂寞

而孤高的情操無限神往。夜讀叔本華,一杯苦茶,獨斟千古,忍不住要轉譯幾段出來,和讀者共賞。我用的是企鵝版英譯的《叔本華小品警語錄》(Arthur Schopenhauer:Essays and Aphorisms):

“作家可以分爲流星、行星、恆星三類。第一類的時效只在轉瞬之間,你仰視而驚呼:‘看哪!’——他們卻一閃而逝。第二類是行星,耐久得多。他們離我們較近,所以亮度往往勝過恆星,無知的人以爲那就是恆星了。但是他們不久也必然消逝,何況他們的光輝不過借自他人,而所生的影響只及於同路的行人(也就是同輩)。只有第三類不變,他們堅守着太空,閃着自己的光芒,對所有的時代保持相同的影響,因爲他們沒有視差,不隨我們觀點的改變而變形。他們屬於全宇宙,不像別人那樣只屬於一個系統(也就是國家)。正因爲恆星太高了,所以他們的光輝要好多年後才照到世人的眼裏。”

叔本華用天文來喻人文,生動而有趣。除了說恆星沒有視差之外,他的天文大致不錯。叔本華的天文倒令我聯想到徐霞客的地理,徐霞客在遊太華山日記裏寫道:“未入關,百里外即見太華兀出雲表;及入關,反爲岡隴所蔽。”太華山就像一個偉人,要在夠遠的地方纔見其巨大。世人習於貴古賤今,總覺得自己的時代沒有偉人。凡高離我們夠遠,我們才把他看清,可是當日阿羅的市民只看見一個瘋子。

“風格正如心靈的面貌,比肉體的面貌更難作假。模仿他人的風格,等於戴上一副假面具;不管那面具有多美,它那死氣沉沉的樣子很快就會顯得索然無味,使人受不了,反而歡迎其醜無比的真人面貌。學他人的風格,就像是在扮鬼臉。”

作家的風格各如其面,寧真而醜,毋假而妍。這比喻也很傳神,可是也會被平庸或懶惰的作家用來解嘲。這類作家無力建立或改變自己的風格,只好繃着一張沒有表情或者表情不變的面孔,看到別的作家表情生動而多變,反而說那是在扮鬼臉。頗有一些作家喜歡標榜“樸素”。其實樸素應該是“藏巧”,不是“藏拙”,應該是“藏富”,不是“炫窮”。拼命說自己樸素的人,其實是在炫耀美德,已經不太樸素了。

“‘不讀’之道才真是大道。其道在於全然漠視當前人人都熱中的一切題目。不論引起轟動的是政府或宗教的小冊子,是小說或者是詩,切勿忘記,凡是寫給笨蛋看的東西,總會吸引廣大讀者。讀好書的先決條件,就是不讀壞書:因爲人壽有限。”

這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痛快極了。不過,話要說得痛快淋漓,總不免帶點武斷,把真理的一筆賬,四捨五入,作斷然的處理。叔本華漫長的一生,在學界和文壇都不得意。他的傳世傑作《意志與觀念的世界》在他三十一歲那年出版,其後反應一直冷淡,十六年後,他才知道自己的滯銷書大半是當作廢紙賣掉了的。叔本華要等待很多很多年,纔等到像瓦格納、尼采這樣的知音。他的這番話爲自己解嘲,痛快的背後難免帶點酸意。其實曲高不一定和寡,也不一定要久等知音,披頭的歌曲可以印證。不過這只是次文化的現象,至於高文化,最多隻能“小衆化”而已。轟動一時的作品,雖經報刊鼓吹,市場暢售,也可能只是一個假象,“傳後率”不高。判別高下,應該是批評家的事,不應任其商業化,取決於什麼排行榜。這其間如果還有幾位文教記者來推波助瀾,更據以教訓滯銷的作家要反省自己孤芳的風格,那就是僭越過甚,誤會採訪就是文學批評了。

余光中散文 篇六

德國的音樂已經是西方之最。從巴哈到貝多芬,從瓦格納到施特勞斯,那樣宏壯的音樂,哪個國度發得出來?人傑,是由於地靈嗎?該邦的最頂峯楚克希匹澤(Zugspitze)還不到三千米。萊茵河悄悄地流,並不怎麼宏偉,反而有幾分清秀。黑森林的名氣大得嚇人,連我常吃的一種蛋糕也借勢其臺甫,真令人駭怪,那一帶不知該如何地暗無天日,出沒龍妖。到了跟前,那滿山的杜緊黛綠盈眸,針葉之密,果真是如如鬟,平行拔豎的樹幹,又密又齊,像是一排排的梳齒。然則要比壯碩建偉,怎麼攀附得上減州巨杉的大巫身段呢?

萊茵河固然不怎樣浩大,可是《齊格非萊茵之旅》卻寫得那樣壯烈,天天聽到,我城市情不自禁地熱血翻騰而豪傑氣衰。只惋惜史詩已成盡響了。我在西德租車觀光,曾向平常的人家投宿。這種路旁人家總有空屋三兩,丈婦多已退戚,太太歸正忙着,便歡迎過路車客,供給當晚一宿,次朝一餐,免費之廉,只要普通大旅店的三分或四分之一。在西德的城道上開車,瞥見路旁橫一小牌,寫着Zimmer frei的,即是這類人家了。在巴登巴登(Baden Baden)南郊,我們住在格洛斯家。第二天早飯的時分,格洛斯太太的廚房裏正放着支音機,德文唱的風行直素昧平生;側耳再聽,居然學好國盛行曲的曼妙吟歎,又有點像披頭的咕咕調。巴哈的先人天天就聽如許的曲調嗎?尼采聽了會怎樣說呢?

余光中經典散文 篇七

鳥聲令人忘憂,德國卻有一種聲音令人難以放心。在漢堡舉辦的國際筆會上,東德與西德之間,最近幾年雖然垂垂趨和緩,仍舊磨擦有聲。此次去漢堡列席筆會的東德作家多達十三人,頗出我的不測,此中有一名叫漢姆林(StephanHermlin,1915—)的墨客,很有名望,比來更中選爲國際筆會的副會長。他在論述東德文壇時,通知各國作家說,東德前十名的作家沒有一位恭維政府,也沒有一名不滿現政。此語一出,聽衆驚詫,田主國西德的作家特別不苦接管。許多人默示貳言,而說得最坦白的,是小說家格拉斯(GünterGrass)。漢姆林其實不佩服,在第二天上午的文學會裏再度登臺辯論。

德文原本就沒有是一種柔馴的說話,而用去爭辯的時辰,便更隱得矛頭逼人了。德國人本身也感覺德文太剛,歌德就道:"誰用德文來講客套話,必然是在扯謊。"本國人聽德文,固然更辛勞了。法國文豪伏爾泰往腓特烈年夜帝宮中做客,曾念教說德語,卻幾近給嗆住了。他說希望德國人多一點腦筋,少一面輔音。

跟法文比擬,德文的子音當然是太多了。例如"黑"吧,英文叫black,頭尾都是發作的所謂塞音,聽來有點堅強。西班牙文叫negra,用大啓齒的母音掃尾就緩和很多。法文叫noir,愈加圓轉開放。到了德文,竟然成爲schwarz,讀如"希勿阿爾茨",前面有四個子音,背面有兩個子音,而且都是摩擦生風,就顯得有點威風了。在德文裏,S開首的字都以Z起音,齒舌之間的摩擦音由無聲降真爲有聲,難聽逆耳多了,另外一圓面,Z開首的字在英文裏絕少,在德文裏倒是大宗,約爲英文的五十倍;不但云雲,其讀音更釀成英文的ts,因而充耳平增了一片刺刺擦擦之聲。例如英文的成語fromtimetotime到了德文裏卻成了vonZeitzuZeit,不光商討有聲,而且峨然大寫,真是氣派實足。

德文不單輔音整齊,令人讀來怒目切齒,並且好長喜大,不動聲色,真把人唬得一愣一愣。比方"黑森林"吧,英文不過是BlackForest,德文就接青疊翠地連成一氣,成了Schwarzwald,教人沒法小覷了。從這個字延張開來,巴登巴登到佛洛伊登希塔特之間的山講,能夠暢覽黑森林光景的,英文不外叫BlackForestWay,德國人本人卻叫做Schwarzwaldhohestrasse。我們住在巴登巴登的那三天,每次開車找路,左兜右轉眼花計貧之際,這恐怖的"千字文"常會閃此刻一瞥即逝的路牌上,更令人惶惑手足無措。本來巴登巴登在這條"黑森林道"的北端,幾多車輛覓幽探勝,南下馳驅,都要*這長名來指引。這當然是我厥後才弄清晰了的,其時看見,不外直覺它必定來頭不小罷了。在德國的街上開車找路,那裏容得你細看路牌?那末稀而長的地名,眼光還沒掃描終了,早已過了,"視覺久留"當中,誰能肯定中心有無sch,而末端那一截事實是bach,berg照舊burg呢?

尼采在《擅惡以外》裏就這麼說:"一切煩悶、黏滯、拙笨得彷彿盛大的器材,統統冗雜而可厭的架式,一成不變而層見疊出,都是德國人搞出來的。"尼采本身是德國人,尚且如此不耐心。馬克吐溫說得更絕:"每當德國的文人跳水似的一頭鑽進句子裏去,你就別想見到他了,一向要等他從大西洋的那一邊再冒出來,嘴裏銜着他的動詞。"雖然如此,德文照樣令我鎮靜的,由於它聽來是那麼陽剛,看來是那麼聲勢赫赫,而所有的名詞又都那麼高冠崔巍,啊,真有氣派!

石城之行 篇八

一九五七年的雪佛蘭小汽車以每小時七十英里的高速在愛奧華的大平原上疾駛。北緯四十二度的深秋,正午的太陽以四十餘度的斜角在南方的藍空滾着銅環,而金黃色的光波溢進玻璃窗來,撫我新剃過的臉。我深深地飲着飄過草香的空氣,讓北美成熟的秋注滿我多東方回憶的肺葉。是的,這是深秋,亦即北佬們所謂的“小陽春”(Indian Summer),下半年中最值得留戀的好天氣。不久寒流將從北極掠過加拿大的平原南侵,那便是戴皮帽、穿皮衣、着長統靴子在雪中掙扎的日子了。而此刻,太陽正凝望平原上做着金色夢的玉蜀黍們;奇蹟似的,成羣的燕子在晴空中呢喃地飛逐,老鷹自地平線升起,在遠空打着圈子,覬覦人家白色柵欄裏的雞雛,或者,安格爾教授告訴我,草叢裏的野鼠。正是萬聖節之次日,家家廊上都裝飾着畫成人面的空南瓜皮。排着禾墩的空田盡處,伸展着一片片緩緩起伏的黃豔豔的陽光,我真想請安格爾教授把車停在路邊,讓我去那上面狂奔,亂嚷,打幾個滾,最後便臥仰在上面曬太陽,睡一個童話式的午睡。真的,十年了,我一直想在草原的大搖籃上睡覺。我一直羨慕塞拉的名畫《星期日午後的大碗島》中懶洋洋地斜靠在草地上幻想的法國紳士,羨慕以抒情詩的節奏跳跳蹦蹦於其上的那個紅衣小女孩。我更羨慕鮑羅丁在音樂中展露的那種廣闊,那種柔和而奢侈的安全感。然而東方人畢竟是東方人,我自然沒有把這思想告訴安格爾教授。

東方人確實是東方人,喏,就以坐在我左邊的安格爾先生來說,他今年已經五十開外,出版過一本小說和十六本詩集,做過哈佛大學的教授,且是兩個女兒的爸爸了;而他,戴着灰格白底的鴨舌小帽,穿一件套頭的毛線衣,磨得發白的藍色工作褲(在中國只有中學生才穿的)球鞋。比起他來,我是“紳士”得多了;眼鏡,領帶,皮大衣,筆挺的西裝褲加上光亮的黑皮鞋,使我覺得自己不像是他的學生。從反光鏡中,我不時瞥見後座的安格爾太太,莎拉和小花狗克麗絲。看上去,安格爾太太也有五十多歲了。莎拉是安格爾的小女兒,十五歲左右,面貌酷似爸爸——淡金色的發自在地垂落在頭後,細直的鼻子微微翹起,止於鼻尖,形成她頑皮的焦點,而臉上,美國小女孩常有的雀斑是不免的了。後排一律是女性,小花狗克麗絲也不例外。她大概很少看見東方人,幾度跳到前座和我擠在一起,斜昂着頭打量我,且以冰冷的鼻尖觸我的頸背。

昨夜安格爾教授打電話給我,約我今天中午去“郊外”一遊。當時我也不知道他們所謂的“郊外”是指何處,自然答應了下來。而現在,我們在平直的公路上疾駛了一個多小時,他們還沒有停車的意思。自然,老師邀你出遊,那是不好拒絕的。我在“受寵”之餘,心裏仍不免懷着鬼胎,正覺“驚”多於“寵”。他們所謂請客,往往只是吃不飽的“點心”。正如我上次在他們家中經驗過的一樣——兩片面包,一塊牛油,一盤蕃茄湯,幾塊餅乾;那晚回到宿舍“四方城”中,已是十一點半,要去吃自助餐已經太遲,結果只飲了一杯冰牛奶,餓了一夜。

“保羅,”安格爾太太終於開口了,“我們去安娜摩莎(Anamosa)吃午飯吧。我好久沒去看瑪麗了。”

“哦,我們還是直接去石城好些。”

“石城(Stone City)?”這地名好熟!我一定在哪兒聽過,或是看過這名字。只是現在它已漏出我的記憶之網。

“哦,保羅,又不遠,順便彎一彎不行嗎?”安格爾太太堅持着。

“O please,Daddy!”莎拉在思念她的好朋友琳達。

安格爾教授OK了一聲,把車轉向右方的碎石子路。他的愛女兒是有名的。他曾經爲兩個女兒寫了一百首十四行詩,出版了一個單行本《美國的孩子》(American Child)。莎拉愛馬,他以一百五十元買了一匹小白馬。莎拉要騎馬參加愛荷華大學“校友回校遊行”,父親巴巴地去二十英里外的俄林(Olin)借來一輛拖車,把小白馬載在拖車上,運去遊行的廣場,因爲公路上是不準騎馬的。可是父母老後,兒女是一定分居的。老人院的門前,經常可以看見坐在靠椅上無聊地曬着太陽的老人。這景象在中國是不可思議的。我曾看見一位七十五歲(一說已八十)步態蹣跚的老工匠獨住在一座頗大的空屋中,因而才瞭解佛洛斯特(Robert Frost)《老人的冬夜》一詩的淒涼意境。

不過那次的遊行是很有趣的。平時人口僅及二萬八千的愛荷華城,當晚竟擠滿了五萬以上的觀衆——有的自香柏灘(Cedar Rapids)趕來,有的甚至來自三百英里外的芝加哥。數英里長的遊行行列,包括競選廣告車,賽美花車,老人隊,雙人腳踏車隊,單輪腳踏車,密西西比河上的古畫舫,開闢西部時用的老火車,以及四馬拉的舊馬車,最精彩的是老爺車隊;愛荷華州全部一九二〇年以前的小汽車都出動了。一時街上火車尖叫,汽船鳴笛,古車蹣跚而行,給人一種時間上的錯覺。百人左右的大樂隊間隔數十丈便出現一組,領先的女孩子,在四十幾度的寒夜穿着短褲,精神抖擻地舞着指揮杖,踏着步子。最動人的一隊是“蘇格蘭高地樂隊”(The Scottish Highlanders),不但陣容強大,色彩華麗,音樂也最悠揚。一時你只見花裙和流蘇飄動,鼓號和風笛齊鳴,那嘹亮的笛聲在空中迴盪又迴盪,使你悵然想起司各特的傳奇和彭斯的民歌。

汽車在一個小鎮的巷口停了下來,我從古代的光榮夢中醒來。向一隻小花狗吠聲的方向望去,一座小平房中走出來一對老年的夫妻,歡迎客人。等到大家在客廳坐定後,安格爾教授遂將我介紹給鮑爾先生及太太。鮑爾先生頭髮已經花白,望上去有五十七八的年紀,以皺紋裝飾成的微笑中有一影古遠的憂鬱,有別於一般面有得色、頗有餘肉的典型美國人。他聽安格爾教授說我來自臺灣,眼中的淺藍色立刻增加了光輝。他說二十年前曾去過中國,在廣州住過三年多;接着他講了幾句迄今猶能追憶的廣東話,他的目光停在虛空裏,顯然是陷入

往事中了。在地球的反面,在異國的深秋的下午,一位碧瞳的老人竟向我娓娓而談中國,流浪的鄉愁是很重很重了。我回想在香港的一段日子,那時母親尚健在……

莎拉早已去後面找小朋友琳達去了,安格爾教授夫婦也隨女主人去地下室取酒。主客的寒暄告一段落,一切落入冷場。我的眼睛被吸引於牆上的一幅翻印油畫:小河、小橋、近村、遠徑,圓圓的樹,一切皆呈半寐狀態,夢想在一片童話式的處女綠中;稍加思索,我認出那是美國已故名畫家伍德(Grant Wood,1892—1942)的名作《石城》。在國內,我和咪也有這麼一小張翻版;兩人都說這畫太美了,而且靜得出奇,當是出於幻想。聯想到剛纔車上安格爾教授所說的“石城”,我不禁因吃驚而心跳了。這時安格爾教授已回到客廳,發現我投向壁上的困惑的眼色,朝那幅畫瞥了一眼,說:

“這風景正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在石城有—座小小的別墅,好久沒有人看守,今天特地去看一看。”

我驚喜未定,鮑爾先生向我解釋,伍德原是安格爾教授的好友,生在本州的香柏灘,曾在愛荷華大學的藝術系授課,這幅《石城》便是伍德從安格爾教授的夏屋走廊上遠眺石城鎮所作。

匆匆吃過“零食”式的午餐,我們別了鮑爾家人,繼續開車向石城疾駛。隨着沿途樹影的加長,我們漸漸接近了目的地。終於在轉過第三個小山坡時,我們從異於伍德畫中的角度眺見了石城。河水在斜陽下反映着淡鬱郁的金色,小橋猶在,只是已經陳舊剝落,不似畫中那麼光彩。啊,磨坊猶在,叢樹猶在,但是一切都像古銅幣一般,被時間磨得黯淡多了;而圓渾的山巒頂上,只見半黃的草地和零亂的禾墩,一如黃金時代的餘灰殘燼。我不禁失望了。

“啊,春天來時,一切都會變的。草的顏色比畫中的還鮮!”安格爾教授解釋說。

轉眼我們就行駛於木橋上了;過了小河,我們漸漸盤上坡去,不久,河水的淡青色便蜿蜒在俯視中了。到了山頂,安格爾教授將車停在別墅的矮木柵門前。大家向夏屋的前門走去,忽然安格爾太太叫出聲來,原來門上的鎖已經給人扭壞。進了屋去,過道上、客廳裏、書房裏,到處狼藉着破杯、碎紙,分了屍的書,斷了肢的玩具,剖了腹的沙發椅墊,零亂不堪,有如兵後劫餘。安格爾教授一聳哲學式的兩肩,對我苦笑。莎拉看見她的玩具被毀,無言地撿起來捧在手裏。安格爾太太絕望地訴苦着,拾起一件破傢俱,又丟下另一件。

“這些野孩子!這些該死的野孩子!”

“哪裏來的野孩子呢?你們不能報警嗎?”

“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中學放了暑假,就成羣結黨,來我們這裏胡鬧、作樂、跳舞、喝酒。”說着她拾起一隻斷了頸子的空酒杯,“報警嗎?每年我們都報的,有什麼用處呢?你曉得是誰闖進來的呢?”

“不可以請人看守嗎?”我問。

“噢,那太貴了,同時也沒有人肯做這種事啊!每年夏天,我們只來這裏住三個月,總不能僱一個人來看其他的九個月啊。”

接着安格爾太太想起了樓上的兩大間臥室和一間客房,匆匆趕了上去,大家也跟在後面。凌亂的情形一如樓下:席夢思上有污穢的足印,地板上橫着釣竿,滾着開口的皮球。嗟嘆既畢,她也只好頹坐了下來。安格爾教授和我立在朝西的走廊上,倚欄而眺。太陽已經在下降,暮靄升起於黃金球和我們之間。從此處俯瞰,正好看到畫中的石城;自然,在藝術家的畫布上,一切皆被簡化、美化,且重加安排,經過想像的沉澱作用了。安格爾教授告訴我說,當初伍德即在此廊上支架作畫,數易其稿始成。接着他爲我追述伍德的生平,說格蘭特(Grant,伍德之名)年輕時不肯做工,作畫之餘,成天閒逛,常常把膠水貼成的紙花獻給女人,不久那束花便散落了,或者教國小生把燈罩做成羊皮紙手稿的形狀。可是愛荷華的人們都喜歡他,朋友們分錢給他用,古玩店懸賣他的作品,甚至一位百萬財主也從老遠趕來赴他開的波希米亞式的晚會——他的臥室是一家殯儀館的老闆免費借用的。可是他鄙視這種侷限於一隅的聲名,曾經數次去巴黎,想要征服藝術的京都。然而巴黎是不容易征服的,你必須用巴黎沒有的東西去征服巴黎;而伍德只是一個摹仿者,他從印象主義一直學到抽象主義。他在塞納路租了一間畫展室,展出自己的三十七幅風景,但是批評界始終非常冷淡。在第四次遊歐時,他從十五世紀的德國原始派那種精確而細膩的鄉土風物畫上,悟出他的藝術必須以自己的故鄉,以美國的中西部爲對象。趕回愛荷華後,他開始創造一種樸實、堅厚而又經過藝術簡化的風格,等到《美國的哥特式》一畫展出時,批評界乃一致承認他的藝術。不過,這幅《石城》應該仍屬他的比較“軟性”的作品,不足以代表他的最高成就,可是一種迷人的純真仍是難以抗拒的。

“格蘭特已經死了十七年了,可是對於我,他一直坐在長廊上,做着征服巴黎的夢。”

橙紅色的日輪墜向了遼闊的地平線,秋晚的涼意漸濃。草上已經見霜,薄薄的一層,但是在我,已有十年不見了。具有圖案美的樹尖上還流連着淡淡的夕照,而腳底下的山谷裏,陰影已經在擴大。不知從什麼地方響起一兩聲蟋蟀的微鳴,但除此之外,鳥聲寂寂,四野悄悄。我想念的不是亞熱帶的島,而是嘉陵江邊的一個古城。

歸途中,我們把落日拋向右手,向南疾駛。橙紅色彌留在平原上,轉眼即將消滅。天空藍得很虛幻,不久便可以寫上星座的神話了。我們似乎以高速夢遊於一個不知名的世紀;而來自東方的我,更與一切時空的背景脫了節,如一縷遊絲,完全不着邊際。

自豪與自幸 篇九

每個人的童年未必都像童話,但是至少該像童年。若是在都市的紅塵里長大,不得親近草木蟲魚,且又飽受考試的威脅,就不得縱情於雜學閒書,更不得看雲、聽雨,發一整個下午的呆。我的中學時代在四川的鄉下度過,正是抗戰,儘管貧於物質,卻富於自然,裕於時光,稚小的我乃得以親近山水,且涵泳中國的文學。所以每次憶起童年,我都心存感慰。

我相信一個人的中文根抵,必須深固於中學時代。若是等到大學纔來補救,就太晚了,所以大一國文之類的課程不過虛設。我的幸運在於中學時代是在純樸的鄉間度過,而家庭背景和學校教育也宜於學習中文。

一九四○年秋天,我進入南京青年會中學,成爲七年級的學生。那家中學在四川江北縣悅來場,靠近嘉陵江邊,因爲抗戰,才從南京遷去了當時所謂的“大後方”。不能算是甚麼名校,但是教學認真。我的中文跟英文底子,都是在那幾年打結實的。尤其是英文老師孫良驥先生,嚴謹而又關切,對我的教益最多。當初若非他教我英文,日後我是否進外文系,大有問題。

至於國文老師,則前後換了好幾位。川大畢業的陳夢家先生,兼授國文和歷史,雖然深度近視,戴着厚如醬油瓶底的眼鏡,卻非目光如豆,學問和口才都頗出衆。另有一個國文老師,已忘其名,只記得儀容儒雅,身材高大,不像陳老師那麼不修邊幅,甚至有點邋遢。更記得他是北師大出身,師承自多名士耆宿,就有些看不起陳先生,甚至溢於言表。

高一那年,一位前清的拔貢來教我們國文。他是戴伯瓊先生,年已古稀,十足是川人慣稱的“老夫子”。依清制科舉,每十二年由各省學政考選品學兼優的生員,保送入京,也就是貢入國子監。謂之拔貢。再經朝考及格,可充京官、知縣或教職。如此考選拔貢,每縣只取一人,真是高材生了。戴老夫子應該就是巴縣(即江北縣)的拔貢,舊學之好可以想見。冬天他來上課,步履緩慢,意態從容,常着長衫,戴黑帽,坐着講書。至今我還記得他教周敦頤的《愛蓮說》,如何搖頭晃腦,用川腔吟誦,有金石之聲。這種老派的吟誦,隨情轉腔,一詠三嘆,無論是當衆朗誦或者獨自低吟,對於體味古文或詩詞的意境,最具感性的功效。現在的學生,甚至主修中文系的,也往往只會默讀而不會吟誦,與古典文學不免隔了一層。

爲了戴老夫子的耆宿背景,我們交作文時,就試寫文言。憑我們這一手稚嫩的文言,怎能入夫子的法眼呢?幸而他頗客氣,遇到交文言的,他一律給六十分。後來我們死了心,改寫白話,結果反而獲得七八十分,真是出人意外。

有一次和同班的吳顯恕讀了孔稚珪的《北山移文》,佩服其文采之餘,對紛繁的典故似懂非懂,乃持以請教戴老夫子,也帶點好奇,有意考他一考。不料夫子一瞥題目,便把書合上,滔滔不絕,不但我們問的典故他如數家珍地詳予解答,就連沒有問的,他也一併加以講解,令我們佩服之至。

國文班上,限於課本,所讀畢竟有限,課外研修的師承則來自家庭。我的父母都算不上甚麼學者,但他們出身舊式家庭,文言底子照例不弱,至少文理是曉暢通達的。我一進中學,他們就認爲我應該讀點古文了,父親便開始教我魏徵的《諫太宗十思疏》,母親也在一旁幫腔。我不太喜歡這種文章,但感於雙親的諄諄指點,也就十分認真地學習。接下來是讀《留侯論》,雖然也是以知性爲主的議論文,卻淋漓恣肆,兼具生動而鏗鏘的感性,令我非常感動。再下來便是《春夜宴桃李園序》、《弔古戰場文》、《與韓荊州書》、《陋室銘》等幾篇。我領悟漸深,興趣漸濃,甚至倒過來央求他們多教一些美文。起初他們不很願意,認爲我應該多讀一些載道的文章,但見我頗有進步,也真有興趣,便又教了《爲徐敬業討武裏檄》、《滕王閣序》、《阿房宮賦》。

父母教我這些,每在講解之餘,各以自己的鄉音吟哦給我聽。父親誦的是閩南調,母親吟的是常州腔,古典的情操從鄉音深處召喚着我,對我都有異常的親切。就這麼,每晚就着搖曳的桐油燈光,一遍又一遍,有時低迴,有時高亢,我習誦着這些古文,忘情地讚歎駢文的工整典麗,散文的開闔自如。這樣的反覆吟詠,潛心體會,對於真正進入古人的感情,去呼吸歷史,涵泳文化,最爲深刻、委婉。日後我在詩文之中展現的。古典風格,正以桐油燈下的夜讀爲其源頭。爲此,我永遠感激父母當日的啓發。

不過那時爲我啓蒙的,還應該一提二舅父孫有孚先生。那時我們是在說來場的鄉下,住在一座朱氏宗祠裏,山下是南去的嘉陵江,濤聲日夜不斷,入夜尤其撼耳。二舅父家就在附近的另一個山頭,和朱家祠堂隔谷相望。父親經常在重慶城裏辦公,只有母親帶我住在鄉下,教授古文這件事就由二舅父來接手。他比父親要閒,舊學造詣也似較高,而且更加喜歡美文,正合我的抒情傾向。

他爲我講了前後《赤壁賦》和《秋聲賦》,一面捧着水煙筒,不時滋滋地抽吸,一面爲我娓娓釋義,哦哦誦讀。他的鄉音同於母親,近於吳儂軟語,纖秀之中透出儒雅。他家中藏書不少,最吸引我的是一部插圖動人的線裝《聊齋志異》。二舅父和父親那一代,認爲這種書輕佻側豔,只宜偶爾消遣,當然不會鼓勵子弟去讀。好在二舅父也不怎麼反對,課餘任我取閱,縱容我神遊於人鬼之間。

後來父親又找來《古文筆法百篇》和《幼學瓊林》、《東萊博議》之類,抽教了一些。長夏的午後,吃罷綠豆湯,父親便躺在竹睡椅上,一卷接一卷地細覽他的《綱鑑易知錄》,一面嘆息盛衰之理,我則暢讀舊小說,尤其耽看《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甚至《封神榜》、《東周列國志》、《七俠五義》、《包公案》、《平山冷燕》等等也在閒觀之列,但看得最入神也最仔細的,是《三國演義》,連草船借箭那一段的《大霧迷江賦》也讀了好幾遍。至於《儒林外史》和《紅樓夢》,則要到進了大學才認真閱讀。當時初看《紅樓夢》,只覺其婆婆媽媽,很不耐煩,竟半途而廢。早在高中時代,我的英文已經頗有進境,可以自修《莎氏樂府本事》(Tales from Shakespeare:by Charles Lamb),甚至試譯拜倫《海羅德公子游記》(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的片段。只怪我野心太大,頭緒太多,所以讀中國作品也未能全力以赴。

我一直認爲,不讀舊小說難謂中國的讀書人。“高眉”(high—brow)的古典文學固然是在詩文與史哲,但“低眉”(low—brow)的舊小說與民謠、地方戲之類,卻爲市並與江湖的文化所寄,上至騷人墨客,下至走卒販夫,廣爲雅俗共賞。身爲中國人而不識關公、包公、武松、薛仁貴、孫悟空、林黛玉,是不可思議的。如果說莊、騷、李、杜、韓、柳、歐、蘇是古典之葩,則西遊、水滸、三國、紅樓正是民俗之根,有如圓規,缺其一腳必難成其圓。

讀中國的舊小說,至少有兩大好處。一是可以認識舊社會的民俗風土、市井江湖,爲儒道釋俗化的三教文化作一註腳;另一則是在文言與白話之間搭一橋樑,俾在兩岸自由來往。當代學者概嘆學子中文程度日低,開出來的藥方常是“多讀古書”。其實目前學生中文之病已近膏育,勉強吞嚥幾丸孟子或史記,實在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根底太弱,虛不受補。倒是舊小說融貫文白,不但語言生動,句法自然,而且平仄妥帖,詞彙豐富;用白話寫的,有口語的流暢,無西化之夾生,可謂舊社會白語文的“原湯正味”,而用文話寫的,如《三國演義》、《聊齋志異》與唐人傳奇之類,亦屬淺近文言,便於白話過渡。加以故事引人入勝,這些小說最能使青年讀者潛化於無形,耽讀之餘,不知不覺就把中文摸熟弄通,雖不足從事甚麼聲韻訓詁,至少可以做到文從字順,達意通情。

我那一代的中學生,非但沒有電視,也難得看到電影,甚至廣播也不普及。聲色之娛,恐怕只有靠話劇了,所以那是話劇的黃金時代。一位窮鄉僻壤的少年要享受故事,最方便的方式就是讀舊小說。加以考試壓力不大,都市娛樂的誘惑不多而且太遠,而長夏午寐之餘,隆冬雪窗之內,常與諸葛亮、秦叔寶爲伍,其樂何輸今日的磁碟、錄影帶、卡拉OK?而更幸運的,是在“且聽下回分解”之餘,我們那一代的小“看官”們竟把中文讀通了。

同學之間互勉的風氣也很重要。巴蜀文風頗盛,民間素來重視舊學,可謂絃歌不輟。我的四川同學家裏常見線裝藏書,有的可能還是珍本,不免拿來校中炫耀,乃得奇書共賞。當時中學生之間,流行的課外讀物分爲三類:即古典文學,尤其是舊小說;新文學,尤其是三十年代白話小說;翻譯文學,尤其是帝俄與蘇聯的小說。三類之中,我對後面兩類並不太熱衷,一來因爲我勤讀英文,進步很快,準備日後直接欣賞原文,至少可讀英譯本,二來我對當時西化而生硬的新文學文體,多無好感,對一般新詩,尤其是普羅八股,實在看不上眼。同班的吳顯恕是蜀人,家多古典藏書,常攜來與我共賞,每遇奇文妙句,輒同聲嘖嘖。有一次我們迷上了《西廂記》,愛不釋手,甚至會趁下課的十分鐘展卷共讀,碰上空堂,更並坐在校園的石階上、膝頭攤開張生的苦戀,你一節,我一段,吟詠甚麼“顛不刺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後來發現了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也激賞了一陣,並傳觀彼此抄下的佳句。

至於詩詞,則除了課本里的少量作品以外,老師和長輩並未着意爲我啓蒙,倒是性之相近,習以爲常,可謂無師自通。當然起初不是真通,只是感性上覺得美,覺得親切而已。遇到典故多而背景曲折的作品,就感到隔了一層,紛繁的附註也不暇細讀。不過熱愛卻是真的,從國中起就喜歡唐詩,到了高中更兼好五代與宋之詞,歷大學時代而不衰。

最奇怪的,是我吟詠古詩的方式,雖得閩腔吳調的口授啓蒙,兼採二舅父哦嘆之音,日後竟然發展成唯我獨有的曼吟回唱,一波三折,餘韻不絕,跟長輩比較單調的誦法全然相異。五十年來,每逢獨處寂寞,例如異國的風如雪夜,或是高速長途獨自駕車,便縱情朗吟“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或是“長洪鬥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磋磨!” 頓覺太白、東坡就在肘邊,一股豪氣上通唐宋。若是葉起更高古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意興就更加蒼涼了。

《晉書》王敦傳說王敦酒後,輒詠曹操這四句古詩,一邊用玉如意敲打唾壺作節拍,壺邊盡缺。清朝的名詩人龔自珍有這麼一首七絕:“迴腸蕩氣感精靈,座容蒼涼酒半醒。自別吳郎高詠減,珊瑚擊碎有誰聽?”說的正是這種酒酣耳熱,縱情朗吟,而四座共鳴的豪興。這也正是中國古典詩感性的生命所在。只用今日的國語來讀古詩或者默唸,只恐永遠難以和李杜呼吸相通,太可惜了。

在年十月,我在英國六個城市巡迴誦詩。每次在朗誦自己作品六七首的英譯之後,我一定選一兩首中國古詩,先讀其英譯,然後朗吟原文。吟聲一斷,掌聲立起,反應之熱烈,從無例外。足見詩之朗誦具有超乎意義的感染性,不幸這種感性教育今已蕩然無存,與書法同一式微。

去年十二月,我在“第二屆中國文學翻譯國際研討會”上,對各國的漢學家報告我中譯王爾德喜劇《溫夫人的扇子》的經驗,說王爾德的文字好炫才氣,每今譯者“望洋興嘆”而難以下筆,但是有些地方碰巧,我的譯文也會勝過他的原文。衆多學者吃了一驚,一起擡頭等待下文。我說:“有些地方,例如對仗,英文根本比不上中文。在這種地方,原文不如譯文,不是王爾德不如我,而是他撈過了界,竟以英文的弱點來碰中文的強勢。”

我以身爲中國人自豪,更以能使用中文爲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