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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經典散文(新版多篇)

張愛玲經典散文(新版多篇)

張愛玲經典散文 篇一

家中有套《現代經典作家詩文全編書系》,其中有本《張愛玲散文全編》,十幾年了,一直躺在書櫃裏,從未翻過。近日,想補充點散文素養,所以,認真地拜讀了一番。

對張愛玲我是非常陌生的,因爲小時候,物質貧乏書也貧乏,除了教科書、小人書和毛選外,沒有什麼課外書,讀高中時雖然進到了80年代,但對她那個年代的女作家,也就知道冰心、丁玲和蕭紅,根本沒聽說過她的名字。知道有張愛玲的存在,好像也就在這十幾年的事情,因爲看了一篇報道,說上海的小資言必張愛玲;電影《色。戒》曾經轟動一時,張曼玉穿的旗袍,也成了那年最風靡的時裝,才知道了她是作者,不過,到現在爲止,我也未看過該部電影;還在一些娛樂八卦裏,片斷地瞭解了一些她的戀愛婚姻事,知道的僅此而已!

真正接觸張愛玲的作品,這還真是第一次。透過散文,初識張愛玲,欽佩之情油然而生,直讓我五體投地!

欽佩她的才華,不僅僅是因爲她成名早,三歲能背唐詩宋詞,七歲寫了第一部小說,而且她還是一位學貫中西的人,不大喜歡音樂,但彈得一手好鋼琴;擅長畫畫,曾經將女像速寫作爲散文集的插畫;談到跳舞,可以從外國談到到中國,從古代談到近代,從原始談到文明,從交誼舞談到舞臺劇;論起宗教,上等人和下等人信教的共同觀念,讀書人和愚民的不同之點,道教的天堂、佛教的地獄、孔教的制裁以及天主教、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和影響,均能深入淺出;她還是一位有造詣的紅學家,對《紅樓夢》是情有獨鍾,研究頗深!

欽佩她的真實,不像其他知識分子那樣視金錢如糞土,她不迴避對金錢的需要,也不迴避對金錢的斤斤計較,更不迴避金錢在人與人之間交往中的存在。她說起和好友莫夢逛街,吃食是AA制的,送莫回家的車錢應該由莫來承擔;談起和蘇青的關係“至於私交,如果說她同我不過是業務上的關係,她敷衍我,爲了拉稿子,我敷衍她,爲了要稿費,那也許是較近事實的,可是我總覺得,也不能說一點感情也沒有”,很是客觀而現實。坦承自己喜歡上海人,還不忘加上一句“我喜歡上海人喜歡我的書”,畢竟她是一位以文字爲生的文人。

欽佩她的坦白,她不掩蓋自己的內心,她承認自己缺少濟世的大胸懷,“將來的平安,來到的時候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我們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雖然生活在炮火連天的時代,但是她的作品裏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只是寫些男女之間的小事情,“我以爲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樸素,也更放恣的。和戀愛的放恣相比,戰爭是被驅使的,而革命則有時候多少有點強迫自己”;而自己不過是凡事先考慮自己的小女人而已:“人生的所有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這些話語在左派當道的情況下,她肯定是不得志的,我想,這也是她當年選擇離開她深愛的上海,飄洋過海移居海外的原因之一吧。

欽佩她的女人味,不僅是琴棋書畫樣樣會的才女,亦是喜歡時裝逛街冰激凌的時尚達人,更欽佩她身爲女人對女人深刻的認識,“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時,一個壞女人比一個壞男人壞的更徹底”;還有她的這個觀點確實也是與衆不同,“以美好的身體取悅於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也是極普遍的婦女職業,爲了謀生而結婚的女人全可以歸在這一項下。這也毋庸諱言——有美的身體,以身體悅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悅人,其實也沒有多大分別”;對“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得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的現象,有時她又感到很悲愴!

欽佩她的經典,在娓娓道來的字裏行間,卻舉重若輕,有時,似乎不經意地點出,皆成妙語。18歲時能有“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蝨子”的感嘆,令人深思;關於個人與時代也有她專屬的比喻:“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評價“上海人是傳統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新舊文化種種畸形產物的交流,結果也許是不甚健康的,但是這裏有一種奇異的智慧”,對照當今的社會,今日的國人不正是當年的上海人嗎?就更折服她對人性認識的精闢與獨到!

一本散文集就讓我如此傾倒,難怪她直到現在還擁有那麼多的粉絲。

相見恨晚!

張愛玲經典散文 篇二

連夜抄寫了一萬多字,這在我是難得的事,因爲太疲倦,上牀反而睡不着。外面下着雨,已經下了許多天,點點滴滴,歪歪斜斜,像我的抄不完的草稿,寫在時速消息油印的反面,黃色油印字跡透過紙背,不論我寫的是什麼,快樂的,悲哀的,背後永遠有那黃陰陰的一行一行;藍墨水蓋這不住棗陰悽悽的新聞。“××祕書長答記者問:戶口米不致停止配給,外間所傳不確……”黃黯單調的一行一行……滴瀝滴瀝,搭啦搭啦,雨還在下,一陣密,一陣疏,一場空白。

霖雨的晚上,黏唧唧地,更覺得被窩的存在。翻個身,是更冷的被窩。外國式的被窩,把毯子底下託了被單,緊緊塞到褥子底下,是非常堅牢的佈置,睡相再不好的人也蹬它不開。可是空蕩蕩地,面積太大,不容易暖和;熱燥起來,又沒法子把腳伸出去。中國式的被窩,鋪在褥子上面,折成了筒子,恰恰套在身上,一會就熱了,輕便隨和,然而不大牢靠,一下子就踢開了。由此可以看出國民性的不同。日本被窩,不能說是“窩”。方方的一塊覆在身上,也不疊一疊,再厚些底下也是風颼颼,被面上印着大來大去的鮮麗活潑的圖案,根本是一張畫,不過下面託了層棉胎。在這樣的空氣流通的棉被底下做的夢,夢裏也不會耽於逸樂,或許夢見隆冬郊外的軍事訓練。

中國人怕把嬌豔的絲質被面弄髒了,四周用被單包過來,草草地縫幾針,被面不能下水,而被單隨時可以拆下來洗濯,是非常合科實際的打算。外國人的被單不訂在毯子上,每天鋪起牀來比較麻煩,但他們洗被單的意思似乎比我們更爲堅決明晰,而他們也的確比我們洗得勤些。被單不論中外,都是白色的居多,然而白布是最不羅曼諦克的東西,至多隻能做到一個乾淨,也還不過是病院的乾淨,有一點慘慼。淡粉紅的就很安樂,淡藍看着是最奢侈的白,真正雪雪白,像美國廣告裏用他們的肥皂粉洗出來的衣裳。中國人從前,只有小孩子與新嫁娘可以用粉紅的被單,其餘都是白的。被的一頭有時另外一條白布,叫做“被檔頭”,可以常常洗,也是偷懶的辦法。日本彷彿也有一種“被檔頭”,卻是黑絲絨的長條,頭上的油垢在上面擦來擦去,雖然耐髒,看着卻有點膩心。天鵝絨這樣東西,因爲不是日本固有的織物,他們雖然常常用,用得並不好。像冬天他們女人和服上加一條深紅絲絨的圍巾雖比絨線結的或是毛織品的圍巾稍許相稱些,仍舊不大好看。

想着也許可以用這作爲材料寫篇文章,但是一想到文章,心裏就急起來,聽見隱隱的兩聲雞叫,天快亮了,越急越睡不着。我最怕聽雞叫。“明日白露,光陰往來”,那是夜。在黎明的雞啼裏,卻是有去無來,有去無來,悽悽地,急急地,淡了下去,沒有影子黑影子至少還有點顏色。

雞叫的漸漸多起來,東一處,西一處,卻又好些,不那麼虛無了。我想,如果把雞鳴畫出來,畫面上應當有赭紅的天,畫幅很長很長,捲起來,一路打開,全是天,悠悠無盡。而在頭底下略有一點影影綽綽的城市或是墟落,雞聲從這裏出來,藍色的一縷一縷,戰抖上升,一頓,一頓,方纔停了。可是一定要多留點地方,給那深赭紅的天……多多留些地方……這樣,我睡着了。

談音樂 篇三

我不大喜歡音樂。

不知爲什麼,顏色與氣味常常使我快樂,而一切的音樂都是悲哀的。

即使所謂"輕性音樂",那跳躍也像是浮面上的,有點假。

譬如說顏色:夏天房裏下着簾子,龍鬚草席上堆着一疊舊睡衣,摺得很齊整,翠藍青布衫,青綢褲,那翠藍與青在一起有一種森森細細的美,並不一定使人發生什麼聯想,只是在房間的薄暗裏挖空了一塊,悄沒聲地留出這塊地方來給喜悅。

我坐在一邊,無心中看到了,也高興了好一會。

還有一次,沿室裏的燈新加了防空罩,青黑的燈光照在浴缸面盆上,一切都冷冷地,白裏發青發黑,鍍上一層新的潤滑,而且變得簡單了,從門外望進去,完全像一張現代派的圖畫,有一種新的立體。

我覺得是絕對不能夠走進去的,然而真的走進去了,彷彿做到了不可能的事,高興而又害怕,觸了電似地微微發麻,馬上就得出來。

總之,顏色這樣東西,只有沒顏落色的時候是悽慘的;但凡讓人注意到,總是可喜的,使這世界顯得更真實。

氣味也是這樣的。

別人不喜歡的有許多氣味我都喜歡,霧的輕微的黴氣,雨打溼的灰塵,蔥蒜,廉價的香水。

像汽油,有人聞見了要頭昏,我卻特意要坐在汽車伕旁邊,或是走到汽車後面,等它開動的時候"布布布"放氣。

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滿房都是那清剛明亮的氣息;我母親從來不要我幫忙,因爲我故意把手腳放慢了,盡着汽油大量蒸發。

牛奶燒糊了,火柴燒黑了,那焦香我聞見了就覺得餓。

油漆的氣味,因爲簇嶄新,所以是積極奮發的,彷彿在新房子裏過新年,清冷,乾淨,興旺。

火腿鹹肉花生油擱得日子久,變了味,有一種"油哈"氣,那個我也喜歡,使油更油得厲害,爛熟,豐盈,如同古時候的"米爛陳倉"。

香港打仗的時候我們吃的菜都是椰子油燒的,有強烈的肥皂味,起初吃不慣要嘔,後來發現肥皂也有一種寒香。

戰爭期間沒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齒我也不介意。

氣味總是暫時,偶爾的;長久嗅着,即使可能,也受不了。

所以氣味到底是小趣味。

而顏色,有了個顏色就有在那裏了,使人安心。

顏色和氣味的愉快性也許和這有關係。

不像音樂,音樂永遠是離開了它自己到別處去的,到哪裏,似乎誰都不能確定,而且纔到就已經過去了,跟着又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

我最怕的是凡啞林,水一般地流着,將人生緊緊把握貼戀着的一切東西都流了去了。

胡琴就好得多,雖然也蒼涼,到臨了總像着北方人的"話又說回來了,遠兜遠轉,依然回到人間。"

凡啞林上拉出的永遠是"絕調",迴腸九轉,太顯明地賺人眼淚,是樂器中的悲旦。

我認爲戲裏只能有正旦貼旦小旦之分而不應當有"悲旦","風騷潑旦","言論老生"。

(民國初年的文明戲裏有專門發表政治性演說的"言論老生。"

凡啞林與鋼琴合奏,或是三四人的小樂隊,以鋼琴與凡啞林爲主,我也討厭,零零落落,歷碌不安,很難打成一片,結果就像中國人合作的畫,畫一個美人,由另一個人補上花卉,又一個人補上背景的亭臺樓閣,往往沒有情調可言。

大規模的交響樂自然又不同,那是浩浩蕩蕩五四運動一般地衝了來,把每一個人的聲音都變了它的聲音,前後左右呼嘯嘁嚓的都是自己的聲音,人一開口就震驚於自己的聲音的深宏遠大;又像在初睡醒的時候聽見人向你說話,不大知道是自己說的還是人家說的,感到模糊的恐怖。

然而交響樂,因爲編起來太複雜,作曲者必須經過艱苦的訓練,以後往往就沉溺於訓練之中,不能自拔。

所以交響樂常有這個毛病:格律的成份過多。

爲什麼隔一陣子就要來這麼一套?樂隊突然緊張起來,埋頭咬牙,進入決戰最後階段,一鼓作氣,再鼓三鼓,立志要把全場聽衆掃數肅清剷除消滅,而觀衆只是默默抵抗着,都是上等人,有高級的音樂修養,在無數的音樂會裏坐過的;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們知道這音樂是會完的。

我是中國人,喜歡喧譁吵鬧,中國的鑼鼓是不問情由,劈頭劈腦打下來的,再吵些我也能夠忍受,但是交響樂的攻勢是慢慢來的,需要不少的時間把大喇叭鋼琴小喇叭凡啞林一一安排佈置,四下裏埋伏起來,此起彼應,這樣有計劃的陰謀我害怕。

我第一次和音樂接觸,是八,九歲時候,母親和姑姑剛回中國來,姑姑每天練習鋼琴,伸出很小的手,手腕緊匝着絨線衫的窄袖子,大紅絨線裏絞着細銀絲。

琴上的玻璃瓶裏常常有花開着。

琴彈出來的,另有一個世界,可是並不是另一個世界,不過是牆上是掛着一面大鏡子,使這房間看上去更大一點,然而還是同樣的斯文雅緻的,裝着熱水汀的一個房間。

有時候我母親也立在姑姑背後,手按在她肩上,"拉拉拉拉"吊嗓子。

我母親學唱,純粹因爲肺弱,醫生告訴她唱歌於肺有益。

無論什麼調子,由她唱出來都有點像吟詩,(她常常用拖長了的湖南腔背誦唐詩。)而且她的發音一來就比鋼琴低半個音階,但是她總是抱歉地笑起來,有許多嬌媚的解釋。

她的衣服是秋天的落葉的淡赭,肩上垂着淡赭的花球,永遠有飄墮的姿勢。

我總站在旁邊聽,其實我喜歡的並不是鋼琴而是那種空氣。

我非常感動地說"真羨慕呀!我要彈得這麼好就好了!"於是大人們以爲我是罕有的懂得音樂的小孩,不能埋沒了我的天才,立即送我去學琴。

母親說:"既然是一生一世的事,第一要知道怎樣愛惜你的琴。

"琴鍵一個個雪白,沒洗過手不能碰。”

每天用一塊鸚歌綠絨布親自揩去上面的灰塵。

我被帶到音樂會裏,預先我母親再三告誡:"絕對不可以出聲說話,不要讓人家罵中國人不守秩序。"

果然我始終沉默着,坐在位子上動也不動,也沒有睡着。

休息十分鐘的時候,母親和姑姑竊竊議論一下紅頭髮的女人:"紅頭髮真是使人爲難的事呀!穿衣服很受限制了,一切的紅色黃色都犯了衝,只有綠,紅頭髮穿綠,那的確……"在那燈光黃暗的廣廳裏,我找來找去看不見那紅頭髮的人,後來在汽車上一路想着,頭髮難道真有大紅的麼?很爲困惑。

以後我從來沒有自動地去聽過音樂會,就連在夏夜的公園裏,遠遠坐着不買票,享受露天音樂廳的交響樂,我都不肯。

教我琴的先生是俄國女人,寬大的面頰上生着茸茸的金汗毛,時常誇獎我,容易激動的藍色大眼睛裏充滿了眼淚,抱着我的頭吻我。

我客氣地微笑着,記着她吻在什麼地方,隔了一會才用手絹子去擦擦。

到她家去總是我那老女傭領着我,我還不會說英文,不知怎樣地和她話說得很多,連老女傭也常常參加談話。

有一個星期尾她到高橋游泳了回來,驕傲快樂地把衣領解開給我們看,粉紅的背上曬塌了皮,雖然已經隔了一天,還有興興轟轟的汗味太陽味。

客室的牆壁上掛滿了暗沉沉的棕色舊地毯,安着綠漆紗門,每次出進都是她丈夫極有禮貌地替我們開門,我很矜持地,從來不向他看,因此幾年來始終不知道他長得是什麼樣子,似乎是不見天日的陰白的臉,他太太教琴養家,他不做什麼事。

後來我進了學校,學校裏的琴先生時常生氣,把琴譜往地上一摜,一掌打在手背上,把我的手橫掃到鋼琴蓋上去,砸得骨節震痛。

越打我越偷懶,對於鋼琴完全失去了興趣,應當練琴的`時候坐在琴背後的地板上看小說。

琴先生結婚之後脾氣好了許多。

她搽的粉不是浮在臉上——離着臉總有一寸遠。

鬆鬆的包着一層粉,她竟向我笑了,說:"早!"但是我還是害怕,每次上課之前立在琴間門口等着鈴響,總是渾身發抖,想到浴室裏去一趟。

因爲已經下了幾年的工夫,彷彿投資開店,拿不出來了,棄之可惜,所以一直學了下去,然而後來到底不得不停止了。

可是一方面繼續在學校裏住讀,常常要走過那座音樂館,許多小房間。

許多人叮叮咚咚彈琴,紛紛的琴字有搖落、寥落的感覺,彷彿是黎明,下着雨,天永遠亮不起來了,空空的雨點打在洋鐵棚上,空得人心裏難受。

彈琴的偶爾踩動下面的踏板,琴字連在一起和成一片,也不過是大風把雨吹成了煙,風過處,又是滴滴搭搭稀稀朗朗的了。

彈着琴,又像在幾十層樓的大廈裏,急急走上僕人苦力推銷員所用的後樓梯,灰色水泥樓梯,黑鐵欄干,兩旁夾着灰色水泥牆壁,轉角處堆着紅洋鐵桶與冬天的沒有氣味的灰寒的垃圾。

一路走上去,沒遇見一個人;在那陰風慘慘的高房子裏,只是往上走。

後來離鋼琴的苦難漸漸遠了,也還聽了一些交響樂,(大都是留聲機上的,因爲比較短)總嫌裏面慷慨激昂的演說腔太重。

倒是比較喜歡十八世紀的宮廷音樂,那些精緻的Minuet,尖手尖腳怕碰壞了什麼似的——的確那時候的歐洲人迷上了中國的磁器,連房間傢俱都用磁器來做,白地描金,非常細巧的椅子。

我最喜歡的古典音樂家不是浪漫派的貝多芬或蕭邦,卻是較早的巴赫,巴赫的曲子並沒有宮樣的纖巧,沒有廟堂氣也沒有英雄氣,那裏面的世界是笨重的,卻又得心應手;小木屋裏,牆上的掛鐘滴搭搖擺;從木碗裏喝羊奶;女人牽着裙子請安;綠草原上有思想着的牛羊與沒有思想的白雲彩;沉甸甸的喜悅大聲敲動像金色的結婚的鐘。

如同勃郎寧的詩裏所說的:"上帝在他的天庭裏,世間一切都好了。"

歌劇這樣東西是貴重的,也止於貴重。

歌劇的故事大都很幼稚,譬如像妒忌這樣的原始的感情,在歌劇裏也就是最簡單的妒忌,一方面卻用最複雜最文明的音樂把它放大一千倍來奢侈地表現着,因爲不調和,更顯得吃力。"大"不一定是偉大。

而且那樣的隆重的熱情,那樣的捶胸脯打手勢的英雄,也討厭。#p#分頁標題#e#

可是也有它偉大的時候——歌者的金嗓子在高壓的音樂下從容上升,各種各樣的樂器一個個惴惴懾伏了;人在人生的風浪裏突然站直了身子,原來他是很高很高的,眼色與歌聲便在星羣裏也放光。

不看他站起來,不知道他平常是在地上爬的。

外國的通俗音樂,我最不喜歡半新舊的,例如"一百零一隻最好的歌",帶有十九世紀會客室的氣息,黯淡,溫雅,透不過氣來——大約因爲那時候時行束腰,而且大家都吃得太多,所以有一種飽悶的感覺。

那裏的悲哀不是悲哀而是慘沮不舒。

《在黃昏》支情歌:"在黃昏,想起我的時候,不要記恨,親愛的……"

聽口氣是端方的女人,多年前拒絕了男人,爲了他的好,也爲了她的好。

以爲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她一個人住着,一個人老了。

雖然到現在還是理直氣壯,同時卻又抱歉着。

這原是溫柔可愛的,只是當中隔了多少年的慢慢的死與腐爛,使我們對於她那些過了時的邏輯起了反感。

蘇格蘭的民歌就沒有那些邏輯,例如《羅門湖》,這支古老的歌前兩年曾經被美國流行樂隊拿去爵士化了,大紅過一陣:"你走高的路罷,我走低的路……

我與我真心愛的永遠不會再相逢,在羅門湖美麗,美麗的湖邊。

可以想象多山多霧的蘇格蘭,遍山坡的heather,長長地像蓬蒿,淡紫的小花浮在上面像一層紫色的霧。

空氣清揚寒冷。

那種乾淨,只有我們的《詩經》裏有。

一般的爵士樂,聽多了使人覺得昏昏沉沉,像是起來得太晚了,太陽黃黃的,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沒有氣力,也沒有胃口,沒頭沒腦。

那顯着的搖擺的節拍,像給人捶腿似的,卻是非常舒服的。

我最喜歡的一支歌是《本埠新聞裏的姑娘》,在中國不甚流行,大約因爲立意新穎了一點,沒有通常的"六月","月亮","藍天","你"——"

因爲我想她,

想那本埠新聞裏的姑娘

想那粉紅紙張的

本埠新聞裏的

年輕美麗的黑頭髮女人。

"完全是大城市的小市民。

南美洲的曲子,如火如荼,是爛漫的春天的吵嚷。

夏威夷音樂很單調,永遠是"吉他"的琮琤。

彷彿在夏末秋初,席子要收起來,掛在竹竿上曬着,花格子的臺灣席,黃草蓆,風捲起的邊緣上有一條金黃的日色。

人坐在地下,把草帽合在臉上打瞌睡。

不是一個人——靠在肩上的愛人的鼻息咻咻地像理髮店的吹風。

極單純的沉湎,如果不是非常非常愛着的話,恐怕要嫌煩,因爲耗費時間的感覺太分明,使人發急。

頭上是不知道倦怠的深藍的天,上下幾千年的風吹日照,而人生是不久長的,以此爲永生的一切所激惱了。

中國的通俗音樂裏,大鼓書我嫌它太像賭氣,名手一口氣貫串奇長的句子,臉不紅,筋不爆,聽衆就專門要看他的臉紅不紅,筋爆不爆。

《大西廂》費了大氣力描寫鶯鶯的思春,總覺得是京油子的耍貧嘴。

彈詞我只聽見過一次,一個瘦長臉的年輕人唱《描金鳳》,每隔兩句,句尾就加上極其肯定的"嗯,嗯,嗯",每"嗯"一下,把頭搖一搖,像是咬着人的肉不放似的。

對於有些聽衆這大約是軟性刺激。

比較還是申曲最爲老實懇切。

申曲裏表現"急急忙忙向前奔",有一種特殊的音樂,的確像是慌慌張張,腳不點地,耳際風生。

最奇怪的是,表現死亡,也用類似的調子,氣氛卻不同了。

唱的是:"三魂渺渺,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七魄悠悠;閻王叫人三更死,並不留人,並不留人到五更!"忒愣楞急雨式的,平平的,重複又重複,倉皇,嘈雜,彷彿大事臨頭,旁邊的人都很緊張,自己反倒不知道心裏有什麼感覺——那樣的小戶人家的死,至死也還是有人間味的。

中國的流行歌曲,從前因爲大家有"小妹妹"狂,歌星都把喉嚨逼得尖而扁,無線電擴音機裏的《桃花江》聽上去只是"價啊價,嘰價價嘰家啊價……"外國人常常駭異地問中國女人的聲音怎麼是這樣的。

現在好多了,然而中國的流行歌到底還是沒有底子,彷彿是決定了新時代應當有的新的歌,硬給湊了出來的。

所以聽到一兩個悅耳的調子像《薔薇處處開》,我就忍不住要疑心是從西洋或日本抄了來的。

有一天深夜,遠處飄來跳舞廳的音樂,女人尖細的喉嚨唱着:"薔薇薔薇處處開!"偌大的上海,沒有幾家人家點着燈,更顯得夜的空曠。

我房間裏倒還沒熄燈,一長排窗戶,拉上了暗藍的舊絲絨簾子,像文藝濫調裏的"沉沉夜幕。

"絲絨敗了色的邊緣被燈光噴上了灰撲撲的淡金色,簾子在大風裏蓬飄,街上急急駛過一輛奇異的車,不知是不是捉強盜,"譁!譁!"銳叫,像輪船的汽笛,悽長地,"譁!譁!……譁!譁!"大海就在窗外,海船上的別離,命運性的決裂,冷到人心裏去。

"譁!譁!"漸漸遠了。

在這樣兇殘的,大而破的夜晚,給它到處開起薔薇花來,是不能想象的事,然而這女人還是細聲細氣很樂觀地說是開着的。

即使不過是綢絹的薔薇,綴在帳頂,燈罩,帽沿,袖口,鞋尖,陽傘上,那幼小的圓滿也有它的可愛可親。

張愛玲經典散文 篇四

前兩年看到一篇大陸小說《八千歲》,裏面寫一個節儉的富翁,老是吃一種無油燒餅,叫做草爐餅。我這才恍然大悟,四五十年前的一個悶葫蘆終於打破了。

二次大戰上海淪陷後天天有小販叫賣:“馬……草爐餅!”吳語“買”“賣”同音“馬”,“炒”音“草”,所以先當是“炒爐餅”,再也沒想到有專燒茅草的火爐。賣餅的歌喉嘹亮,“馬”字拖得極長,下一個字拔高,末了“爐餅”二字清脆迸跳,然後突然噎住。是一個年輕健壯的聲音,與賣臭豆腐乾的蒼老沙啞的喉嚨遙遙相對,都是好嗓子。賣餛飩的就一聲不出,只敲梆子。餛飩是消夜,晚上纔有,臭豆腐乾也要黃昏纔出現,白天就是他一個人的天下。也許因爲他的主顧不是沿街住戶,而是路過的人力車三輪車伕,拉塌車的,騎腳踏車送貨的,以及各種小販,白天最多。可以拿在手裏走着吃——最便當的便當。

戰時汽車稀少,車聲市聲比較安靜。在高樓上遙遙聽到這漫長的呼聲,我和姑姑都說過不止一次:“這炒爐餅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現在好些人都吃。”有一次我姑姑幽幽地說,若有所思。

我也只“哦”了一聲。印象中似乎不像大餅油條是平民化食品,這是貧民化了。我姑姑大概也是這樣想。

有一天我們房客的女傭買了一塊,一角蛋糕似地擱在廚房桌上的花漆桌布上。一尺闊的大圓烙餅上切下來的,不過不是薄餅,有一寸多高,上面也許略灑了點芝麻。顯然不是炒年糕一樣在鍋裏炒的,不會是“炒爐餅”。再也想不出是個什麼字,除非是“燥”?其實“燥爐”根本不通,火爐還有不幹燥的?《八千歲》裏的草爐餅是貼在爐子上烤的。這麼厚的大餅絕對無法“貼燒餅”。《八千歲》的背景似是共黨來之前的蘇北一帶。那裏的草爐餅大概是原來的形式,較小而薄。江南的草爐餅疑是近代的新發展,因爲太像中國本來沒有的大蛋糕。

戰後就絕跡了。似乎戰時的苦日子一過去,就沒人吃了。

我在街上碰見過一次,擦身而過,小販臂上挽着的籃子裏蓋着布,掀開一角露出烙痕斑斑點點的大餅,餅面微黃,也許一疊有兩三隻。白布洗成了勻淨的深灰色,看着有點噁心。匆匆一瞥,我只顧忙着看那久聞大名如雷貫耳的食品,沒注意拎籃子的人,彷彿是個蒼黑瘦瘠中年以上的男子。我也沒想到與那年輕的歌聲太不相稱,還是太瘦了顯老。

上海五方雜處,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反而少見。叫賣吃食的倒都是純粹本地口音。有些土著出人意表地膚色全國最黑,至少在漢族內。而且黑中泛灰,與一般的紫膛色不同,倒比較像南太平洋關島等小島(Micronesian)與澳洲原住民的炭灰皮色。我從前進的中學,舍監是青浦人——青浦的名稱與黃浦對立,想來都在黃浦江邊——生得黑裏俏,女生背後給她取的綽號就叫阿灰。她這同鄉大概長年戶外工作,又更曬黑了。

沿街都是半舊水泥弄堂房子的背面,窗戶爲了防賊,位置特高,窗外裝凸出的細瘦黑鐵柵。街邊的洋梧桐,淡褐色疤斑的筆直的白圓筒樹身映在人行道的細麻點水泥大方磚上,在耀眼的烈日下完全消失了。眼下遍地白茫茫曬褪了色,白紙上忽然來了這麼個“墨半濃”的鬼影子,微駝的瘦長條子,似乎本來是圓臉,黑得看不清面目,乍見嚇人一跳。

就這麼一隻籃子,怎麼夠賣,一天叫到晚?難道就做一籃子餅,小本生意小到這樣,真是袖珍本了。還是瘦弱得只拿得動一隻籃子,賣完了再回去拿?那總是住得近。這裏全是住宅區,緊接着通衢大道,也沒有棚戶。其實地段好,而由他一個人獨佔,想必也要走門路,警察方面塞點錢。不像是個鄉下人爲了現在鄉下有日本兵與和平軍,無法存活才上城來,一天賣一籃子餅,聊勝於無的營生。

這些我都是此刻寫到這裏纔想起來的,當時只覺得有點駭然。也只那麼一剎那,此後聽見“馬……草爐餅”的呼聲,還是單純地甜潤悅耳,完全忘了那黑瘦得異樣的人。至少就我而言,這是那時代的“上海之音”,周璇、姚莉的流行歌只是鄰家無線電的噪音,背景音樂,不是主題歌。我姑姑有一天終於買了一塊,下班回來往廚房桌上一撩,有點不耐煩地半惱半笑地咕嚕了一聲:“哪,炒爐餅。”

報紙託着一角大餅,我笑着撕下一小塊吃了,幹敷敷地吃不出什麼來。也不知道我姑姑吃了沒有,還是給了房客的女傭了。

張愛玲經典散文 篇五

我自己從來沒想到需要辯白,但最近一年來常常被人議論到,似乎被列爲文化漢**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寫的文章從來沒有涉及政治,也沒有拿過任何津貼。想想看我惟一的嫌疑要末就是所謂“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第三屆曾經叫我參加,報上登出的名單內有我;雖然我寫了辭函去(那封信我還記得,因爲很短,僅只是:“承聘爲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代表,謹辭。張愛玲謹上。”)報上仍舊沒有把名字去掉。

至於還有許多無稽的謾罵,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可以辯駁之點本來非常多。而且即使有這種事實,也還牽涉不到我是否有漢**嫌疑的問題;何況私人的事本來用不着向大衆剖白,除了對自己家的家長之外彷彿我沒有解釋的義務。所以一直緘默着。同時我也實在不願意耗費時間與精神去打筆墨官司,徒然攪亂心思,耽誤了正當的工作。但一直這樣沉默着,始終沒有闡明我的地位,給社會上一個錯誤的印象,我也覺得是對不起關心我的前途的人,所以在小說集重印的時候寫了這樣一段作爲序。反正只要讀者知道了就是了。《傳奇》裏面新收進去的五篇,《留情》、《鴻鸞禧》、《紅玫瑰與白玫瑰》、《等》、《桂花蒸阿小悲秋》,初發表的時候有許多草率的地方,實在對讀者感到抱歉,這次付印之前大部分都經過增刪。還有兩篇改也無從改起的,只好不要了。

我不會做詩的,去年冬天卻做了兩首,自己很喜歡,又怕人家看了說“不知所云”;原想解釋一下,寫到後來也成了一篇獨立的散文。現在我把這篇《中國的日夜》放在這裏當作跋,雖然它也並不能夠代表這裏許多故事的共同的背景,但作爲一個傳奇未了的“餘韻”,似乎還適當。

封面是請炎櫻設計的。借用了晚清的一張時裝仕女圖,畫着個女人幽幽地在那裏弄骨牌,旁邊坐着奶媽,抱着孩子,彷彿是晚飯後家常的一幕。可是欄杆外,很突兀地,有個比例不對的人形,像鬼魂出現似的,那是現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裏窺視。如果這畫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氣氛。

張愛玲經典散文 篇六

雨,像銀灰色黏溼的蛛絲,織成一片輕柔的網,網住了整個秋的世界。天也是暗沉沉的,像古老的住宅裏纏滿着蛛絲網的屋頂。那堆在天上的灰白色的雲片,就像屋頂上剝落的白一粉。在這古舊的屋頂的籠罩下,一切都是異常的沉悶。園子裏綠翳翳的石榴、桑樹、葡萄藤,都不過代表着過去盛夏的繁榮,現在已成了古羅馬的建築的遺蹟一樣,在蕭蕭的雨聲中瑟縮不寧,回憶着光榮的過去。草色已經轉入憂鬱的蒼黃,地下找不出一點新鮮的花朵;宿舍牆外一帶種的嬌嫩的洋水仙,垂了頭,含着滿眼的淚珠,在那裏嘆息它們的薄命,才過了兩天的晴美的好日子又遇到這樣黴氣薰薰的雨天。只有牆角的桂花,枝頭已經綴着幾個黃金一樣寶貴的嫩蕊,小心地隱藏在綠油油橢圓形的葉瓣下,透露出一點新生命萌芽的希望。

雨靜悄悄地下着,只有一點細細的淅瀝瀝的聲音。桔紅色的房屋,像披着鮮豔的袈裟的老僧,垂頭合目,受着雨底洗禮。那潮溼的紅磚,發出有刺激性的豬血的顏色和牆下綠油油的桂葉成爲強烈的對照。灰色的癩蛤蟆,在溼爛發黴的泥地裏跳躍着;在秋雨的沉悶的網底,只有它是唯一的充滿愉快的生氣的東西。它背上灰黃斑駁的花紋,跟沉悶的天空遙遙相應,造成和諧的色調。它噗通噗通地跳着,從草窠裏,跳到泥裏,濺出深綠的水花。

雨,像銀灰色黏濡的蛛絲,織成一片輕柔的網,網住了整個秋的世界。

別一輩子 篇七

有些人一直沒機會見,等有機會見了,卻又猶豫了,相見不如不見。

有些事一別竟是一輩子,一直沒機會做,等有機會了,卻不想再做了。

有些話埋藏在心中好久,沒機會說,等有機會說的時候,卻說不出口了。

有些愛一直沒機會愛,等有機會了,已經不愛了。

有些人是有很多機會相見的,卻總找藉口推脫,想見的時候已經沒機會了。

有些事是有很多機會去做的,卻一天一天推遲,想做的時候卻發現沒機會了。

有些愛給了你很多機會,卻不在意、不在乎,想重視的時候已經沒機會愛了。

人生有時候,總是很諷刺。一轉身可能就是一世。

說好永遠的,不知怎麼就散了。最後自己想來想去,竟然也搞不清楚當初是什麼原因把彼此分開的。然後,你忽然醒悟,感情原來是這麼脆弱的。經得起風雨,卻經不起平凡;風雨同船,晴天便各自散了。也許只是賭氣,也許只是因爲小小的事。幻想着和好的甜蜜,或重逢時的擁抱,那個時候會邊流淚邊捶打對方,還傻笑着。該是多美的畫面。

沒想到的是,一別竟是一輩子了。

於是。各有各的生活,各自愛着別的人。曾經相愛,現在已互不相干。

即使在同一個小小的城市,也不曾再相逢。某一天某一刻,走在同一條街上,也看不見對方。先是感嘆,後來是無奈。

愛着的並不一定擁有。

擁有的並不一定愛着。

也許你很幸福,因爲找到另一個適合自己的人。

也許你不幸福,因爲可能你這一生就只有那個人真正用心在你身上。

很久很久,沒有對方的消息,也不再想起這個人,也是不想再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