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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魯迅先生課文賞析【新版多篇】

回憶魯迅先生課文賞析【新版多篇】

《回憶魯迅先生》賞析 篇一

對於普通人來說,偉人似乎總是高高在上,令人不可觸及。提起魯迅,總會想起很多詞語:深邃、沉重、嚴厲、倔強、勇毅、果敢……濃黑的一字須,根根向上的頭髮,吸着菸斗、面目嚴肅冷峻,這是魯迅通常留給我們的印象,他似乎“對一切人都懷有憂慮和敵意”,但實際上,偉人也和普通人一樣,擁有喜怒哀樂。他活着的時候,周圍有許多文學青年願意“親近”他,蕭紅就是其中的一個。在林林總總的魯迅回憶錄中,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是一枝獨秀。作者通過女性的細心體察,敏銳捕捉到了魯迅先生許多有靈性的生活細節,表現出魯迅超羣的智慧,廣闊的胸襟和可親可敬的個性品質。它不僅是魯迅回憶錄中的珍品,而且可謂是中國現代懷人散文的楷模,是敬獻於魯迅靈前一個永不凋謝的花圈。

文章開頭就是神來之筆:“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裏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菸捲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寥寥幾句,一個樂觀爽朗、平易近人的魯迅形象便躍然紙上,跟一些人心目中“多疑善怒”、“冷酷無情”的魯迅形成了鮮明對照。這是蕭紅用自己心靈感受的非常個人化的魯迅,是一個使常人敢於走近並能夠伸手去觸摸的可親的魯迅。文中尚有多處提到了魯迅的笑聲:有一次蕭紅去魯迅家包餃子吃,“餃子煮好,一上樓梯,就聽到樓上明朗的魯迅先生的笑聲衝下樓梯來,原來有幾個朋友在樓上也正談得熱鬧。”可見魯迅絕不是一個不可親近的人,朋友帶給彼此的愉悅由此可見一斑;在校對《海上述林》的間隙,魯迅見蕭紅進來,對着幾乎天天見面的她,居然說出“好久不見,好久不見”這樣隨便,這樣孩子化的語言,透着風趣,透着玩笑;蕭紅時時受着魯迅爽朗的笑聲的感染,也居然學會了以自己的好心情來回報魯迅先生,那一次天晴了,太陽出來了,“許先生和魯迅先生都笑着,一種對於衝破憂鬱心境的嶄然的會心的笑。”這又是一種如何溫馨和諧的其樂融融的景緻啊。

“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這些動作表現出魯迅一往無前、義無返顧的大無畏精神。淡淡幾筆,形神兼備地描繪了魯迅的一些習慣動作,就畫龍點睛般地勾畫出一個獨一無二、鮮靈生動的“活的魯迅”。

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麼衣裳我看不見得……”他自己就從來不注重穿着,但卻從不缺乏審美觀,那些美學的診斷足見他獨到的眼光,那根桃紅色的束髮的綢條馬上引來了魯迅的嚴正反對 “不要那樣裝飾她……”看來自然樸素、莊重嚴肅還是魯迅追求的美的境界。 “你不穿我才說的,你穿的時候,我一說你該不穿了。”如此一句簡單的語言哪裏可見魯迅的尖銳與咄咄逼人,它體現了魯迅怎樣的人情練達啊。

魯迅“歡喜吃硬的,油炸的,就是吃飯也歡喜吃硬飯”;就是生病的時候也不大吃牛奶、雞湯; “魯迅先生前面擺着一碗酒,酒碗是扁扁的,好像用做吃飯的飯碗”,他從不在意用什麼精緻的東西,簡單隨意的生活也隱隱透露着魯迅剛毅倔強的個性。他雖然胃不好,但對着蕭紅親手做的點心,就算做的不好,魯迅也還是在桌上舉着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嗎?”,言辭間自然地流露出對妻子尊重與依賴的愛意,還有更多對小輩的體恤。

描寫特別生動具體的是魯迅在寓所接待並宴請馮雪峯的場面。蕭紅筆下的馮雪峯開朗健談,學問淵博,廣聞多見,“走過二萬五千裏”,被魯迅戲稱爲販賣精神武器的“商人”。馮雪峯——爲毛澤東和魯迅牽線搭橋的人,在觸摸巨人心靈的同時,他用自己的思想、學識、膽略,影響着魯迅,魯迅亦承認“還沒有人解剖過我像我自己那麼解剖”的。這個部分魯迅的詼諧風趣,自然隨和,當可爲我們所見,對於青年人的愛護,對革命的支持在此文中也進一步得到體現。

“青年人寫信,寫得太草率,魯迅先生是深惡痛絕之的。”“但他還是展讀着每封由不同角落裏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濟時,便戴起眼鏡來看,常常看到夜裏很深的時光。”他強烈地要求着別人,嚴格地約束着自己,卻仍能寬容地對待別人,誰說魯迅不可親近?他對於青年人的愛,讓我們強烈地感受到魯迅的可親的體溫,他是那個寒冷年代的一個無可替代的強大的熱源。

閱讀魯迅的著作可以感知作爲思想家和文學家的魯迅;今天又通過《回憶魯迅先生》,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生活化真實化的魯迅,魯迅是人而非神。他有着普通人的心態,他可以對人的穿着品頭論足,他可以和年輕人開童心未泯的玩笑,他有普通人一樣飲食、起居,他同樣可以享受親情,享受天倫之樂。正如他的詩歌所說的那樣:“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回憶魯迅先生》原文 篇二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裏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菸捲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彷彿不顧一切的走去。

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麼衣裳我看不見的……”

魯迅先生生病,剛好了一點,窗子開着,他坐在躺椅上,抽着煙,那天我穿着新奇的火紅的上衣,很寬的袖子。

魯迅先生說:“這天氣悶熱起來,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裝在象牙菸嘴上的香菸,又用手裝得緊一點,往下又說了別的。

許先生忙着家務跑來跑去,也沒有對我的衣裳加以鑑賞。

於是我說:“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魯迅先生從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

過了一會又加着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並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混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後穿一件白上衣的……”

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着我:“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混濁得很,所以把紅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着,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得寬……”

那天魯迅先生很有興致,把我一雙短統靴子也略略批評一下,說我的短靴是軍人穿的,因爲靴子的前後都有一條線織的拉手,這拉手據魯迅先生說是放在褲子下邊的……

我說:“周先生,爲什麼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訴我,怎麼現在纔想起來呢?現在不是不穿了嗎?我穿的這不是另外的鞋嗎?”

“你不穿我才說的,你穿的時候,一說你該不穿了。”

那天下午要赴一個筵會去,我要許先生給我找一點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髮。許先生拿了來米色的綠色的還有桃紅色的。經我和許先生共同選定的是米色的。爲着取笑,把那桃紅色的,許先生舉起來放在我的頭髮上,並且許先生很開心地說着: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規矩又頑皮地在等着魯迅先生往這邊看我們。

魯迅先生這一看,他就生氣了,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我們這邊看着:

“不要那樣裝她……”

許先生有點窘了。

我也安靜下來。

魯迅先生在北平教書時,從不發脾氣,但常常好用這種眼光看人,許先生常跟我講,他在女師大讀書時,周先生在課堂上,一生氣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着她們,這種眼光魯迅先生在記範愛農先生的文字裏曾自己述說過,而誰曾接觸過這種眼光的人就會感到一個曠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我開始問:“周先生怎麼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情呢?”

“看過書的,關於美學的。”

“什麼時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

“買的書嗎?”

“不一定是買的,也許是從什麼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嗎?”

“隨便看看……”

“周先生看這書做什麼?”

“……”沒有回答。好像很難以回答。

許先生在旁說:“周先生什麼書都看的。”

在魯迅先生家裏做客人,剛開始是從法租界來到虹口,搭電車也要差不多一個鐘頭的工夫,所以那時候來的次數比較少,還記得有一次談到半夜了,一過十二點電車就沒有的,但那天不知講了些什麼,講到一個段落就看看旁邊小長桌上的圓鍾,十一點半了,十一點四十五分了,電車沒有了。

“反正已十二點,電車已沒有,那麼再坐一會。”許先生如此勸着。

魯迅先生好像聽了所講的什麼引起了幻想,安頓的舉着象牙菸嘴在沉思着。

一點鐘以後,送我(還有別的朋友)出來的是許先生,外邊下着濛濛的小雨,弄堂裏燈光全然滅掉了,魯迅先生囑咐許先生一定讓坐小汽車回去,並且一定囑咐許先生付錢。

以後也住到北四川路來,就每夜飯後必到大陸新村來了,颳風的天,下雨的天,幾乎沒有間斷的時候。

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飯。還喜歡吃油炸的東西,喜歡吃硬的東西,就是後來生病的時候,也不大吃牛奶。雞湯端到旁邊用調羹舀了一二下就算了事。

有一天約好我去包餃子吃,那還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帶了外國酸菜和用絞肉機絞成的牛肉。就和許先生站在客廳後邊的方桌邊包起來,海嬰公子圍着鬧得起勁,一會把按成圓餅的面拿去了,他說做了一隻船來,送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不看它,轉身他又做了一隻小雞,許先生和我都不去看它,對他竭力避免加以讚美,若一讚美起來,怕他更做得起勁。

客廳後沒到黃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的寒涼,知道衣裳不夠了,但爲着忙,沒有加衣裳去。等把餃子包完了看看那數目並不多,這才知道許先生我們談話談得太多,誤了工作。許先生怎樣離開家的,怎樣到天津讀書的,在女師大讀書時怎樣做了家庭教師,她去考家庭教師的那一段描寫,非常有趣,只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幾十名,她之能夠當選算是難的了。指望對於學費有一點補足,冬天來了,北平又冷,那家離學校又遠,每月除了車子錢之外,若傷風感冒還得自己拿出買阿司匹林的錢來,每月薪金十元要從西城跑到東城……

餃子煮好,一上樓梯,就聽到樓上明朗的魯迅先生的笑聲衝下樓梯來,原來有幾個朋友在樓上也正談得熱鬧。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

以後我們又做過韭菜合子,又做過合葉餅,我一提議魯迅先生必然贊成,而我做得又不好,可是魯迅先生還是在飯桌上舉着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嗎?”

因爲魯迅先生的胃不大好,每飯後必吃“脾自美”胃藥丸一二粒。

有一天下午魯迅先生正在校對着一本別人的著作,我一走進臥室去,從那圓轉椅上魯迅先生轉過來了,向着我,還微微站起了一點。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一邊說着一邊向我點頭。

剛剛我不是來過了嗎?怎麼會好久不見?就是上午我來的那次周先生忘記了,可是我也每天來呀……怎麼都忘記了嗎?

周先生轉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來,他是在開着玩笑。

梅雨季,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剛一放晴,我高興極了,就到魯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樓還喘着,魯迅先生說:“來啦!”我說:“來啦!”

我喘着連茶也喝不下。

魯迅先生就問我:

“有什麼事嗎?”

我說:“天晴啦,太陽出來啦。”

許先生和魯迅先生都笑着,一種對於衝破憂鬱心境的展然的會心的笑。

海嬰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裏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頭髮或拉我的衣裳。

爲什麼他不拉別人呢?據周先生說:“他看你梳着辮子,和他差不多,別人在他眼裏都是大人,就看你小。”

許先生問着海嬰:“你爲什麼喜歡她呢?不喜歡別人?”

“她有小辮子。”說着就來拉我的頭髮。

魯迅先生家裏生客人很少,幾乎沒有,尤其是住在他家裏的人更沒有。一個禮拜六的晚上,在二樓上魯迅先生的臥室裏擺好了晚飯,圍着桌子坐滿了人。每逢禮拜六晚上都是這樣的,周建人先生帶着全家來拜訪的。在桌子邊坐着一個很瘦的很高的穿着中國小背心的人,魯迅先生介紹說:“這是一位同鄉,是商人。”

初看似乎對的,穿着中國褲子,頭髮剃得很短。當吃飯時他還讓別人酒,也給我倒一盅,態度很活潑,不大像個商人;等吃完了飯,又談到《僞自由書》及《二心集》。這個商人,開明得很,在中國不常見。沒有見過的,就總不大放心。

下一次是在樓下客廳後的方桌上吃晚飯,那天很晴,一陣陣地颳着熱風,雖然黃昏了,客廳後還不昏黑。魯迅先生是新剪的頭髮,還能記得桌上有一碗黃花魚,大概是順着魯迅先生的口味,是用油煎的。魯迅先生前面擺着一碗酒,酒碗是扁扁的,好像用做吃飯的飯碗。那位商人先生也能喝酒,酒瓶手就站在他的旁邊。他說蒙古人什麼樣,苗人什麼樣,從西藏經過時,那西藏女人見了男人追她,她就如何如何。

這商人可真怪,怎麼專門走地方,而不做買賣?並且魯迅先生的書他也全讀過,一開口這個,一開口那個。並且海嬰叫他×先生,我一聽那×字就明白他是誰了。×先生常常回來得很遲,從魯迅先生家裏出來,在弄堂裏遇到了幾次。

有一天晚上×先生從三樓下來,手裏提着小箱子,身上穿着長袍子,站在魯迅先生的面前,他說他要搬了。他告了辭,許先生送他下樓去了。這時候周先生在地板上繞了兩個圈子,問我說:

“你看他到底是商人嗎?”

“是的。”我說。

魯迅先生很有意思地在地板上走幾步,而後向我說:“他是販賣私貨的商人,是販賣精神上的……”

×先生走過二萬五千裏回來的。

青年人寫信,寫得太草率,魯迅先生是深惡痛絕之的。

“字不一定要寫得好,但必須得使人一看了就認識,青年人現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趕快胡亂寫完了事,別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這費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這費的工夫不是他的。這存心是不太好的。”

但他還是展讀着每封由不同角落裏投來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濟時,便戴起眼鏡來看,常常看到夜裏很深的時光。

珂勒惠支的畫,魯迅先生最佩服,同時也很佩服她的做人,珂勒惠支受希特勒的壓迫,不准她做教授,不准她畫畫,魯迅先生常講到她。

史沫特萊,魯迅先生也講到,她是美國女子,幫助印度獨立運動,現在又在援助中國。

魯迅先生介紹給人去看的電影:《夏伯陽》、《復仇豔遇》……其餘的如《人猿泰山》……或者非洲的怪獸這一類的影片,也常介紹給人的。魯迅先生說:“電影沒有什麼好看的,看看鳥獸之類倒可以增加些對於動物的知識。”

魯迅先生不遊公園,住在上海十年,兆豐公園沒有進過,虹口公園這麼近也沒有進過。春天一到了,我常告訴周先生,我說公園裏的土鬆軟了,公園裏的風多麼柔和,周先生答應選個晴好的天氣,選個禮拜日,海嬰休假日,好一道去,坐一乘小汽車一直開到兆豐公園,也算是短途旅行,但這只是想着而未有做到,並且把公園給下了定義,魯迅先生說:“公園的樣子我知道的……一進門分做兩條路,一條通左邊,一條通右邊,沿着路種着點柳樹什麼的,樹下襬着幾張長椅子,再遠一點有個水池子。”

我是去過兆豐公園,也去過虹口公園或是法國公園的,彷彿這個定義適用在任何國度的公園設計者。

魯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圍圍巾,冬天穿着黑石藍的棉布袍子,頭上戴着灰色氈帽,腳穿黑帆布膠皮底鞋。

膠皮底鞋夏天特別熱,冬天又涼又溼,魯迅先生的身體不算好,大家都提議把這鞋子換掉。魯迅先生不肯,他說膠皮底鞋子走路方便。

“周先生一天走多少路呢?也不就一轉彎到××書店走一趟嗎?”

魯迅先生笑而不答。

“周先生不是很好傷風嗎?不圍巾子,風一吹不就傷風了嗎?”

魯迅先生這些個都不習慣,他說:

“從小就沒戴過手套圍巾,戴不慣。”

魯迅先生一推開門從家裏出來時,兩隻手露在外邊,很寬的袖口衝着風就向前走,腋下挾着個黑綢子印花的包袱,裏邊包着書或者是信,到老靶子路書店去了。

那包袱每天出去必帶出去,回來必帶回來,出去時帶着回給青年們的信,回來又從書店帶來新的信和青年請魯迅先生看的稿子。

魯迅先生抱着印花包袱從外邊回來,還提着一把傘,一進門客廳裏早坐着客人,把傘掛在衣架上就陪客人談起話來。談了很久了,傘上的水滴順着傘杆在地板上已經聚了一堆水。

魯迅先生上樓去拿香菸,抱着印花包袱,而那把傘也沒有忘記,順手也帶到樓上去。

魯迅先生的記憶力非常之強,他的東西從不隨便散置在任何地方。

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口味。許先生想請一個北方廚子,魯迅先生以爲開銷太大,請不得的,男傭人,至少要十五元錢的工錢。

所以買米買炭都是許先生下手,我問許先生爲什麼用兩個女傭人都是年老的,都是六七十歲的?許先生說她們做慣了,海嬰的保姆,海嬰幾個月時就在這裏。

正說着那矮胖胖的保姆走下樓梯來了,和我們打了個迎面。

“先生,沒吃茶嗎?”她趕快拿了杯子去倒茶,那剛剛下樓時氣喘的聲音還在喉管裏咕嚕咕嚕的,她確是年老了。

來了客人,許先生沒有不下廚房的,菜食很豐富,魚,肉……都是用大碗裝着,起碼四五碗,多則七八碗。可是平常就只三碗菜:一碗素炒豌豆苗,一碗筍炒鹹菜,再一碗黃花魚。

這菜簡單到極點。

魯迅先生的原稿,在拉都路一家炸油條的那裏用着包油條,我得到了一張,是譯《死魂靈》的原稿,寫信告訴了魯迅先生,魯迅先生不以爲稀奇。許先生倒很生氣。

魯迅先生出書的校樣,都用來揩桌子,或做什麼的。請客人在家裏吃飯,吃到半道,魯迅先生回身去拿來校樣給大家分着,客人接到手裏一看,這怎麼可以?魯迅先生說:

“擦一擦,拿着雞吃,手是膩的。”

到洗澡間去,那邊也擺着校樣紙。

許先生從早晨忙到晚上,在樓下陪客人,一邊還手裏打着毛線。不然就是一邊談着話一邊站起來用手摘掉花盆裏花上已乾枯了的葉子。許先生每送一個客人,都要送到樓下的門口,替客人把門開開,客人走出去而後輕輕地關了門再上樓來。

來了客人還要到街上去買魚或雞,買回來還要到廚房裏去工作。

魯迅先生臨時要寄一封信,就得許先生換起皮鞋子來到郵局或者大陸新村旁邊的信筒那裏去。落着雨的天,許先生就打起傘來。

許先生是忙的,許先生的笑是愉快的,但是頭髮有些是白了的。

夜裏去看電影,施高塔路的汽車房只有一輛車,魯迅先生一定不坐,一定讓我們坐。許先生,周建人夫人……海嬰,周建人先生的三位女公子。我們上車了。

魯迅先生和周建人先生,還有別的一二位朋友在後邊。

看完了電影出來,又只叫到一部汽車,魯迅先生又一定不肯坐,讓周建人先生的全家坐着先走了。

魯迅先生旁邊走着海嬰,過了蘇州河的大橋去等電車去了。等了二三十分鐘電車還沒有來,魯迅先生依着沿蘇州河的鐵欄杆坐在橋邊的石圍上了,並且拿出香菸來,裝上菸嘴,悠然地吸着煙。

海嬰不安地來**跑,魯迅先生還招呼他和自己並排地坐下。

魯迅先生坐在那兒和一個鄉下的安靜老人一樣。

魯迅先生吃的是清茶,其餘不吃別的飲料。咖啡、可可、牛奶、汽水之類,家裏都不預備。

魯迅先生陪客人到夜深,必同客人一道吃些點心,那餅乾就是從鋪子裏買來的,裝在餅乾盒子裏,到夜深許先生拿着碟子取出來,擺在魯迅先生的書桌上,吃完了,許先生打開立櫃再取一碟,還有向日葵子差不多每來客人必不可少。魯迅先生一邊抽着煙,一邊剝着瓜子吃,吃完了一碟魯迅先生必請許先生再拿一碟來。

魯迅先生備有兩種紙菸,一種價錢貴的,一種便宜的,便宜的是綠聽子的,我不認識那是什麼牌子,只記得菸頭上帶着黃紙的嘴,每五十枝的價錢大概是四角到五角,是魯迅先生自己平日用的。另一種是白聽子的,是前門煙,用來招待客人的,白煙聽放在魯迅先生書桌的抽屜裏。來客人魯迅先生下樓,把它帶到樓下去,客人走了,又帶回樓上來照樣放在抽屜裏。而綠聽子的永遠放在書桌上,是魯迅先生隨時吸着的。

魯迅先生的休息,不聽留聲機,不出去散步,也不倒在牀上睡覺,魯迅先生自己說:

“坐在椅子上翻一翻書就是休息了。”

魯迅先生從下午兩三點鐘起就陪客人,陪到五點鐘,陪到六點鐘,客人若在家吃飯,吃過飯又必要在一起喝茶,或者剛剛喝完茶走了,或者還沒走就又來了客人,於是又陪下去,陪到八點鐘,十點鐘,常常陪到十二點鐘。從下午兩三點鐘起,陪到夜裏十二點,這麼長的時間,魯迅先生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斷地吸着煙。

客人一走,已經是下半夜了,本來已經是睡覺的時候了,可是魯迅先生正要開始工作。在工作之前,他稍微闔一闔眼睛,燃起一支菸來,躺在牀邊上,這一支菸還沒有吸完,許先生差不多就在牀裏邊睡着了(許先生爲什麼睡得這樣快?因爲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鐘就要起來管理家務)。海嬰這時也在三樓和保姆一道睡着了。

全樓都寂靜下去,窗外也是一點聲音沒有了,魯迅先生站起來,坐到書桌邊,在那綠色的檯燈下開始寫文章了。

許先生說雞鳴的時候,魯迅先生還是坐着,街上的汽車嘟嘟地叫起來了,魯迅先生還是坐着。

有時許先生醒了,看着玻璃窗白薩薩的了,燈光也不顯得怎樣亮了,魯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裏那樣黑大。

魯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舊坐在那裏。

人家都起來了,魯迅先生才睡下。

海嬰從三樓下來,揹着書包,保姆送他到學校去,經過魯迅先生的門前,保姆總是吩咐他說:

“輕一點走,輕一點走。”

魯迅先生剛一睡下,太陽就高起來了。太陽照着隔院子的人家,明亮亮的;照着魯迅先生花園的夾竹桃,明亮亮的。

魯迅先生的書桌整整齊齊的,寫好的文章壓在書下邊,毛筆在燒瓷的小龜背上站着。

一雙拖鞋停在牀下,魯迅先生在枕頭邊睡着了。

魯迅先生喜歡吃一點酒,但是不多吃,吃半小碗或一碗。魯迅先生吃的是中國酒,多半是花雕。

鬼到底是有的是沒有的?傳說上有人見過,還跟鬼說過話,還有人被鬼在後邊追趕過,吊死鬼一見了人就貼在牆上。但沒有一個人捉住一個鬼給大家看看。

魯迅先生講了他看見過鬼的故事給大家聽:

“是在紹興……”魯迅先生說,“三十年前……”

那時魯迅先生從日本讀書回來,在一個師範學堂裏也不知是什麼學堂裏教書,晚上沒有事時,魯迅先生總是到朋友家去談天,這朋友住得離學堂幾里路,幾里路不算遠,但必得經過一片墳地。談天有的時候就談得晚了,十一二點鐘纔回學堂的事也常有。有一天魯迅先生就回去得很晚,天空有很大的月亮。

魯迅先生向着歸路走得很起勁時,往遠處一看,遠遠有一個白影。

魯迅先生不相信鬼的,在日本留學時是學的醫,常常把死人擡來解剖的,魯迅先生解剖過二十幾個,不但不怕鬼,對死也不怕,所以對於墳地也就根本不怕。仍舊是向前走的。

走了不幾步,那遠處的白影沒有了,再看突然又有了。並且時小時大,時高時低,正和鬼一樣。鬼不就是變換無常的嗎?

魯迅先生有點躊躇了,到底向前走呢?還是回過頭來走?本來回學堂不止這一條路,這不過是最近的一條就是了。

魯迅先生仍是向前走,到底要看一看鬼是什麼樣,雖然那時候也怕了。

魯迅先生那時從日本回來不久,所以還穿着硬底皮鞋,魯迅先生決心要給那鬼一個致命的打擊。等走到那白影的旁邊時,那白影縮小了,蹲下了,一聲不響地靠住了一個墳堆。

魯迅先生就用了他的硬皮鞋踢出去。

那白影噢的一聲叫出來,隨着就站起來,魯迅先生定眼看去,他卻是個人。

魯迅先生說在他踢的時候,他是很害怕的,好像若一下不把那東西踢死,自己反而會遭殃的,所以用了全力踢出去。

原來是個盜墓子的人在墳場上半夜做着工作。

魯迅先生說到這裏就笑了起來。

“鬼也是怕踢的,踢他一腳就立刻變成人了。”

我想,倘若是鬼常常讓魯迅先生踢踢倒是好的,因爲給了他一個做人的機會。

從福建菜館叫的菜,有一碗魚做的丸子。

海嬰一吃就說不新鮮,許先生不信,別的人也都不信。因爲那丸子有的新鮮,有的不新鮮,別人吃到嘴裏的恰好都是沒有改味的。

許先生又給海嬰一個,海嬰一吃,又是不好的,他又嚷嚷着。別人都不注意,魯迅先生把海嬰碟裏的拿來嚐嚐。果然是不新鮮的。魯迅先生說:

“他說不新鮮,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殺是不對的。”

……

以後我想起這件事來,私下和許先生談過,許先生說:“周先生的做人,真是我們學不了的。那怕一點點小事。”

魯迅先生包一個紙包也要包到整整齊齊,常常把要寄出的書,魯迅先生從許先生手裏拿過來自己包。許先生本來包得多麼好,而魯迅先生還要親自動手。

魯迅先生把書包好了,用細繩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連一個角也不準歪一點或扁一點,而後拿起剪刀,把捆書的那繩頭都剪得整整齊齊。

就是包這書的紙都不是新的,都是從街上買東西回來留下來的。許先生上街回來把買來的東西一打開隨手就把包東西的牛皮紙折起來,隨手把小細繩圈了一個圈,若小細繩上有一個疙瘩,也要隨手把它解開的。準備着隨時用隨時方便。

魯迅先生住的是大陸新村九號。

一進弄堂口,滿地鋪着大方塊的水門汀,院子裏不怎樣嘈雜,從這院子出入的有時候是外國人,也能夠看到外國小孩在院子裏零星的玩着。

魯迅先生隔壁掛着一塊大的牌子,上面寫着一個“茶”字。

在1935年10月1日。

魯迅先生的客廳擺着長桌,長桌是黑色的,油漆不十分新鮮,但也並不破舊,桌上沒有鋪什麼桌布,只在長桌的當心擺着一個綠豆青色的花瓶,花瓶里長着幾株大葉子的萬年青,圍着長桌有七八張木椅子。尤其是在夜裏,全弄堂一點什麼聲音也聽不到。

那夜,就和魯迅先生和許先生一道坐在長桌旁邊喝茶的。當夜談了許多關於僞滿洲國的事情,從飯後談起,一直談到九點鐘十點鐘而後到十一點,時時想退出來,讓魯迅先生好早點休息,因爲我看出來魯迅先生身體不大好,又加上聽許先生說過,魯迅先生傷風了一個多月,剛好了的。

但是魯迅先生並沒有疲倦的樣子。雖然客廳裏也擺着一張可以臥倒的藤椅,我們勸他幾次想讓他坐在藤椅上休息一下,但是他沒有去,仍舊坐在椅子上。並且還上樓一次,去加穿了一件皮袍子。

那夜魯迅先生到底講了些什麼,現在記不起來了。也許想起來的不是那夜講的而是以後講的也說不定。過了十一點,天就落雨了,雨點淅瀝淅瀝地打在玻璃窗上,窗子沒有窗簾,所以偶一回頭,就看到玻璃窗上有小水流往下流。夜已深了,並且落了雨,心裏十分着急,幾次站起來想要走,但是魯迅先生和許先生一再說坐一下:“十二點鐘以前終歸有車子可搭的。”所以一直坐到將近十二點,才穿起雨衣來,打開客廳外面的響着的鐵門,魯迅先生非要送到鐵門外不可。我想爲什麼他一定要送呢?對於這樣年輕的客人,這樣的送是應該的麼?雨不會打溼了頭髮,受了寒傷風不又要繼續下去麼?站在鐵門外邊,魯迅先生說,並且指着隔壁那家寫着有“茶”字的大牌子:“下次來記住這個‘茶’,就是這個‘茶’的隔壁。”而且伸出手去,幾乎是觸到了釘在鐵門旁邊的那個九號的“九”字,“下次來記住茶的旁邊九號。”

於是腳踏着方塊的水門汀,走出弄堂來,回過身去往院子裏邊看了一看,魯迅先生那一排房子統統是黑洞洞的。,若不是告訴得那樣清楚,下次來恐怕要記不住的。

魯迅先生的臥室,一張鐵架大牀,牀頂上遮着許先生親手做的白布刺花的圍子,順着牀的一邊折着兩牀被子,都是很厚的,是花洋布的被面。挨着門口的牀頭的方面站着屜櫃。一進門的左手擺着八仙桌,桌子的兩旁藤椅各一,立櫃站在和方桌一排的牆角,立櫃本是掛衣裳的,衣裳卻很少,都讓糖盒子,餅乾筒子,瓜子罐給塞滿了,有一次××老闆的太太來拿版權的圖章花,魯迅先生就從立櫃下邊大抽屜裏取出的。沿着牆角望窗子那邊走,有一張裝飾臺,臺子上有一個方形的滿浮着綠草的玻璃養魚池,裏邊遊着的不是金魚而是灰色的扁肚子的小魚,除了魚池之外另有一隻圓的表,其餘那上邊滿裝着書。鐵架牀靠窗子的那頭的書櫃裏書櫃外都是書。最後是魯迅先生的寫字檯,那上邊也都是書。

魯迅先生家裏,從樓上到樓下,沒有一個沙發,魯迅先生工作時坐的椅子是硬的,休息時的藤椅是硬的,到樓下陪客人時坐的椅子又是硬的。

魯迅先生的寫字檯面向着窗子,上海弄堂房子的窗子差不多滿一面牆那麼大,魯迅先生把它關起來,因爲魯迅先生工作起來有一個習慣,怕吹風,他說,風一吹,紙就動,時時防備着紙跑,文章就寫不好。所以屋子熱得和蒸籠似的,請魯迅先生到樓下去,他又不肯,魯迅先生的習慣是不換地方。有時太陽照進來,許先生勸他把書桌移開一點都不肯。只有滿身流汗。

魯迅先生的寫字桌,鋪了一張藍格子的油漆布,四角都用圖釘按着。桌子上有小硯臺一方,墨一塊,毛筆站在筆架上,筆架是燒瓷的,在我看來不很細緻,是一個龜,龜背上帶着好幾個洞,筆就插在那洞裏。魯迅先生多半是用毛筆的,鋼筆也不是沒有,是放在抽屜裏。桌上有一個方大的白瓷的菸灰盒,還有一個茶杯,杯子上戴着蓋。

魯迅先生的習慣與別人不同,寫文章用的材料和來信都壓在桌子上,把桌子都壓得滿滿的,幾乎只有寫字的地方可以伸開手,其餘桌子的一半被書或紙張佔有着。

左手邊的桌角上有一個帶綠燈罩的檯燈,那燈泡是橫着裝的,在上海那是極普通的檯燈。

冬天在樓上吃飯,魯迅先生自己拉着電線把檯燈的機關從棚頂的燈頭上拔下,而後裝上燈泡子,等飯吃過了,許先生再把電線裝起來,魯迅先生的檯燈就是這樣做成的,拖着一根長的電線在棚頂上。

魯迅先生的文章,多半是在這檯燈下寫的。因爲魯迅先生的工作時間,多半是在下半夜一兩點起,天將明瞭休息。

臥室就是如此,牆上掛着海嬰公子一個月嬰孩的油畫像。

挨着臥室的後樓裏邊,完全是書了,不十分整齊,報紙和雜誌或洋裝的書,都混在這屋子裏,一走進去多少還有些紙張氣味,地板被書遮蓋得太小了,幾乎沒有了,大網籃也堆在書中。牆上拉着一條繩子或者是鐵絲,就在那上邊繫了小提盒,鐵絲籠之類;風乾荸薺就盛在鐵絲籠裏,扯着的那鐵絲幾乎被壓斷了在彎彎着。一推開藏書室的窗子,窗子外邊還掛着一筐風乾荸薺。

“吃罷,多得很,風乾的,格外甜。”許先生說。

樓下廚房傳來了煎菜的鍋鏟的響聲,並且兩個年老的孃姨慢重重地在講一些什麼。

來了客人都是許先生親自倒茶,即或是麻煩到孃姨時,也是許先生下樓去吩咐,絕沒有站到樓梯口就大聲呼喚的時候。所以整個的房子都在靜悄悄之中。

只有廚房比較熱鬧了一點,自來水花花地流着,洋瓷盆在水門汀的水池子上每拖一下磨着擦擦地響,洗米的聲音也是擦擦的。魯迅先生很喜歡吃竹筍的,在菜板上切着筍片筍絲時,刀刃每劃下去都是很響的。其實比起別人家的廚房來卻冷清極了,所以洗米聲和切筍聲都分開來聽得樣樣清清晰晰。

客廳的一邊擺着並排的兩個書架,書架是帶玻璃櫥的,裏面有朵斯托益夫斯基的全集和別的外國作家的全集,大半多是日文譯本,地板上沒有地毯,但擦得非常乾淨。

海嬰公子的玩具櫥也站在客廳裏,裏邊是些毛猴子,橡皮人,火車汽車之類,裏邊裝得滿滿的,別人是數不清的,只有海嬰自己伸手到裏邊找什麼就有什麼,過新年時在街上買的兔子燈,紙毛上已經落了灰塵了,仍擺在玩具櫥頂上。

客廳只有一個燈頭,大概五十燭光,客廳的後門對着上樓的樓梯,前門一打開有一個一方丈大小的花園,花園裏沒有什麼花看,只有一棵很高的七八尺高的小樹,大概那樹是柳桃,一到了春天,喜歡生長蚜蟲,忙得許先生拿着噴蚊蟲的機器,一邊陪着談話,一邊噴着殺蟲藥水。沿了牆根,種了一排玉米,許先生說:“這玉米長不大的,這土是沒有養料的,海嬰一定要種。”

春天,海嬰在花園裏掘着泥沙,培植着各種玩藝。

三樓則特別靜了,向着太陽開着兩扇玻璃門,門外有一個水門汀的突出的小廊子,春天很溫暖地撫摸着門口長垂着的簾子,有時候簾子被風打得很高,飄揚的飽滿得和大魚泡似的,那時候隔院的綠樹照進玻璃門扇裏來了。

海嬰坐在地板上裝着小工程師在修着一座樓房,他那樓房是用椅子橫倒了架起來修的,而後遮起一張被單來算做屋瓦,全個房子在他自己拍着手的讚譽聲中完成了。

這間屋感到些空曠和寂寞,既不像女工住的屋子,又不像兒童室。海嬰的眠牀靠着屋子的一邊放着那大圓頂帳子日裏也不打起來,長拖拖的好像從棚頂一直垂到地板上,那牀是非常講究的屬於刻花的木器一類的。許先生講過,租這房子時,從前一個房客轉留下來的。海嬰和他的保姆,就睡在五六尺寬的大牀上。

冬天燒過的火爐,三月裏還冷冰冰地在地板上站着。

海嬰不大在三樓上玩的,除了到學校去,就是在院子裏踏腳踏車,他非常喜歡跑跳,所以廚房,客廳,二樓,他是無處不跑的。

三樓整天在高處空着,三樓的後樓住着另一個老女工,一天很少上樓來,所以樓梯擦過之後,一天到晚乾淨得溜明。

1936年3月裏魯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樓的躺椅上,心臟跳動得比平日厲害,臉色略微灰了一點。

許先生正相反的,臉色是紅的,眼睛顯得大了,講話的聲音是平靜的,態度並沒有比平日慌張。在樓下,一走進客廳來許先生就告訴說:

“周先生病了,氣喘……喘得厲害,在樓上靠在躺椅上。”

魯迅先生呼喘的聲音,不用走到他的旁邊,一進了臥室就聽得到的。鼻子和鬍鬚在煽着,胸部一起一落。眼睛閉着,差不多永久不離開手的紙菸,也放棄了。藤躺椅後邊靠着枕頭,魯迅先生的頭有些向後,兩隻手空閒地垂着。眉頭仍和平日一樣沒有聚皺,臉上是平靜的,舒展的,似乎並沒有任何痛苦加在身上。

“來了嗎?”魯迅先生睜一睜眼睛,“不小心,着了涼……呼吸困難……到藏書的房子去翻一翻書……那房子因爲沒有人住,特別涼……回來就……”

許先生看周先生說話吃力,趕快接着說周先生是怎樣氣喘的。

醫生看過了,吃了藥,但喘並未停,下午醫生又來過,剛剛走。

臥室在黃昏裏邊一點一點地暗下去,外邊起了一點小風,隔院的樹被風搖着發響。別人家的窗子有的被風打着發出自動關開的響聲,家家的流水道都是花拉花拉地響着水聲,一定是晚餐之後洗着杯盤的剩水。晚餐後該散步的散步去了,該會朋友的會友去了,弄堂裏來去的稀疏不斷地走着人,而孃姨們還沒有解掉圍裙呢,就依着後門彼此搭訕起來。小孩子們三五一夥前門後門地跑着,弄堂外汽車穿來穿去。

魯迅先生坐在躺椅上,沉靜的,不動的闔着眼睛,略微灰了的臉色被爐裏的火光染紅了一點。紙菸聽子蹲在書桌上,蓋着蓋子,茶杯也蹲在桌子上。

許先生輕輕地在樓梯上走着,許先生一到樓下去,二樓就只剩了魯迅先生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呼喘把魯迅先生的胸部有規律性地擡得高高的。

魯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須藤老醫生是這樣說的。可是魯迅先生從此不但沒有休息,並且腦子裏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像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的校樣,印珂勒惠支的畫,翻譯《死魂靈》下部;剛好了,這些就都一起開始了,還計算着出三十年集。

魯迅先生感到自己的身體不好,就更沒有時間注意身體,所以要多做,趕快做,當時大家不解其中的意思,都以爲魯迅先生不加以休息不以爲然,後來讀了魯迅先生《死》的那篇文章才瞭然了。

魯迅先生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時間沒有幾年了,死了是不要緊的,只要留給人類更多,魯迅先生就是這樣。

不久書桌上德文字典和日文字典又都擺起來了,果戈裏的《死魂靈》又開始翻譯了。

魯迅先生的身體不大好,容易傷風,傷風之後,照常要陪客人,回信,校稿子。所以傷風之後總要拖下去一個月或半個月的。

《海上述林》校樣,1935年冬,1936年的春天,魯迅先生不斷地校着,幾十萬字的校樣,要看三遍,而印刷所送校樣來總是十頁八頁的,並不是統統一道地送來,所以魯迅先生不斷地被這校樣催索着,魯迅先生竟說:

“看吧,一邊陪着你們談話,一邊看校樣的,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聽……”

有時客人來了,一邊說着笑話,一邊魯迅先生放下了筆。有的時候也說:“就剩幾個字了……請坐一坐……”

1935年冬天許先生說:

“周先生的身體不如從前了。”

有一次魯迅先生到飯館裏去請客,來的時候興致很好,還記得那次吃了一隻烤鴨子,整個的鴨子用大鋼叉子叉上來時,大家看着這鴨子烤得又油又亮的,魯迅先生也笑了。

菜剛上滿了,魯迅先生就到竹躺椅上吸一支菸,並且闔一闔眼睛。一吃完了飯,有的喝多了酒的,大家都亂鬧了起來,彼此搶着蘋果,彼此諷刺着玩,說着一些刺人可笑的話,而魯迅先生這時候,坐在躺椅上,闔着眼睛,很莊嚴地在沉默着,讓拿在手上紙菸的菸絲,慢慢地上升着。

別人以爲魯迅先生也是喝多了酒吧!

許先生說,並不是的。

“周先生的身體是不如從前了,吃過了飯總要闔一闔眼稍微休息一下,從前一向沒有這習慣。”

周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了,大概說他喝多了酒的話讓他聽到了。

“我不多喝酒的,小的時候,母親常提到父親喝了酒,脾氣怎樣壞,母親說,長大了不要喝酒,不要像父親那樣子……所以我不多喝的……從來沒有喝醉過……”

魯迅先生休息好了,換了一支菸,站起來也去拿蘋果吃,可是蘋果沒有了。魯迅先生說:

“我爭不過你們了,蘋果讓你們搶沒了。”

有人搶到手的還在保存着的蘋果,奉獻出來,魯迅先生沒有吃,只在吸菸。

1936年春,魯迅先生的身體不大好,但沒有什麼病,吃過了晚飯,坐在躺椅上,總要閉一閉眼睛沉靜一會。

許先生對我說,周先生在北京時,有時開着玩笑,手按着桌子一躍就能夠躍過去,而近年來沒有這麼做過,大概沒有以前那麼靈便了。

這話許先生和我是私下講的,魯迅先生沒有聽見,仍靠在躺椅上沉默着呢。

許先生開了火爐的門,裝着煤炭花花地響,把魯迅先生震醒了。一講起話來魯迅先生的精神又照常一樣。

魯迅先生吃飯,是在樓上單開一桌,那僅僅是一個方木盤,許先生每餐親手端到樓上去,那黑油漆的方木盤中擺着三四樣小菜,每樣都用小吃碟盛着,那小吃碟直徑不過二寸,一碟豌豆苗或菠菜或莧菜,把黃花魚或者雞之類也放在小碟裏端上樓去,若是雞,那雞也是全雞身上最好的一塊地方揀下來的肉,若是魚,也是魚身上最好一部分許先生才把它揀下放在小碟裏。

許先生用筷子來回地翻着樓下的飯桌上菜碗裏的東西,菜揀嫩的,不要莖,只要葉,魚肉之類,揀燒得軟的,沒有骨頭沒有刺的。

心裏存着無限的期望,無限的要求,用了比祈禱更虔誠的目光,許先生看着她自己手裏選得精精緻致的菜盤子,而後腳板觸着樓梯上了樓。

希望魯迅先生多吃一口,多動一動筷,多喝一口雞湯。雞湯和牛奶是醫生所囑的,一定要多吃一些的。

把飯送上去,有時許先生陪在旁邊,有時走下樓來又做些別的事,半個鐘頭之後,到樓上去取這盤子。這盤子裝得滿滿的,有時竟照原樣一動也沒有動又端下來了,這時候許先生的眉頭微微地皺了一點。旁邊若有什麼朋友,許先生就說:“周先生的熱度高,什麼也吃不落,連茶也不願意吃,人很苦,人很吃力。”

有一天許先生用着波浪式的專門切面包的刀切着一個麪包,是在客廳後邊方桌上切的,許先生一邊切着一邊對我說:

“勸周先生多吃些東西,周先生說,人好了再保養,現在勉強吃也是沒用的。”

許先生接着似乎問着我:

“這也是對的。”

而後把牛奶麪包送上樓去了。一碗燒好的雞湯,從方盤裏許先生把它端出來了。就擺在客廳後的方桌上。許先生上樓去了,那碗熱的雞湯在桌子上自己悠然地冒着熱氣。

許先生由樓上回來還說呢:

“周先生平常就不喜歡吃湯之類,在病裏,更勉強不下了。”

那已經送上去的一碗牛奶又帶下來了。

許先生似乎安慰着自己似的:

“周先生人強,歡喜吃硬的,油炸的,就是吃飯也喜歡吃硬飯……”

許先生樓上樓下地跑,呼吸有些不平靜,坐在她旁邊,似乎可以聽到她心臟的跳動。

魯迅先生開始獨桌吃飯以後,客人多半不上樓來了,經許先生婉言把魯迅先生健康的經過報告了之後就走了。

魯迅先生在樓上一天一天地睡下去,睡了許多日子就有些寂寞了,有時大概熱度低了點就問許先生:

“有什麼人來過嗎?”

看魯迅先生精神好些,就一一地報告過。

有時也問到有什麼刊物來。

魯迅先生病了一個多月了。

證明了魯迅先生是肺病,並且是肋膜炎,須藤老醫生每天來了,爲魯迅先生先把肋膜積水用打針的方法抽淨,共抽過兩三次。

這樣的病,爲什麼魯迅先生自己一點也不曉得呢,許先生說,周先生有時覺得肋痛了就自己忍着不說,所以連許先生也不知道,魯迅先生怕別人曉得了又要不放心,又要看醫生,醫生一定又要說休息。魯迅先生自己知道做不到的。

福民醫院美國醫生的檢查,說魯迅先生肺病已經二十年了。這次發了怕是很嚴重。

醫生規定個日子,請魯迅先生到福民醫院去詳細檢查,要照X光的。

但魯迅先生當時就下樓是下不得的,又過了許多天,魯迅先生到福民醫院去查病去了。照X光後給魯迅先生照了一個全部的肺部的照片。

這照片取來的那天許先生在樓下給大家看了,右肺的上尖角是黑的,中部也黑了一塊,左肺的下半部都不大好,而沿着左肺的邊邊黑了一大圈。

這之後,魯迅先生的熱度仍高,若再這樣熱度不退,就很難抵抗了。

那查病的美國醫生,只查病,而不給藥吃,他相信藥是沒有用的。

須藤老醫生,魯迅先生早就認識,所以每天來,他給魯迅先生吃了些退熱的藥,還吃停止肺部菌活動的藥。他說若肺不再壞下去,就停止在這裏,熱自然就退了,人是不危險的。

魯迅先生在四月裏,曾經好了一點,有一天下樓去赴一個約會,把衣裳穿得整整齊齊,腋下挾着黑花包袱,戴起帽子來,出門就走。

許先生在樓下正陪客人,看魯迅先生下來了,趕快說:

“走不得吧,還是坐車子去吧。”

魯迅先生說:“不要緊,走得動的。”

許先生再加以勸說,又去拿零錢給魯迅先生帶着。

魯迅先生說不要不要,堅決地就走了。

“魯迅先生的脾氣很剛強。”

許先生無可奈何地,只說了這一句。

魯迅先生晚上回來,熱度增高了。

魯迅先生說:

“坐車子實在麻煩,沒有幾步路,一走就到。還有,好久不出去,願意走走……動一動就出毛病……還是動不得……”

病壓服着魯迅先生又躺下了。

七月裏,魯迅先生又好些。

藥每天吃,記溫度的表格照例每天好幾次在那裏畫,老醫生還是照常地來,說魯迅先生就要好起來了,說肺部的菌已停止了一大半,肋膜也好了。

客人來差不多都要到樓上來拜望拜望,魯迅先生帶着久病初愈的心情,又談起話來,披了一張毛巾子坐在躺椅上,紙菸又拿在手裏了,又談翻譯,又談某刊物。

一個月沒有上樓去,忽然上樓還有些心不安,我一進臥室的門,覺得站也沒有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那裏。

許先生讓我吃茶,我就倚着桌子邊站着,好像沒有看見那茶杯似的。

魯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來了,便說:

“人瘦了,這樣瘦是不成的,要多吃點。”

魯迅先生又在說玩笑話了。

“多吃就胖了,那麼周先生爲什麼不多吃點?”

魯迅先生聽了這話就笑了,笑聲是明朗的。

從七月以後魯迅先生一天天地好起來了,牛奶,雞湯之類,爲了醫生所囑也隔三差五地吃着,人雖是瘦了,但精神是好的。

魯迅先生說自己體質的本質是好的,若差一點的,就讓病打倒了。

這一次魯迅先生保持了很長的時間,沒有下樓更沒有到外邊去過。

在病中,魯迅先生不看報,不看書,只是安靜地躺着。但有一張小畫是魯迅先生放在牀邊上不斷看着的。

那張畫,魯迅先生未生病時,和許多畫一道拿給大家看過的,小得和紙菸包裏抽出來的那畫片差不多。那上邊畫着一個穿大長裙子飛着頭髮的女人在大風裏邊跑,在她旁邊的地面上還有小小的紅玫瑰花的花朵。

記得是一張蘇聯某畫家着色的木刻。

魯迅先生有很多畫,爲什麼只選了這張放在枕邊?

許先生告訴我的,她也不知道魯迅先生爲什麼常常看這小畫。

有人來問他這樣那樣的,他說:

“你們自己學着做,若沒有我呢!”

這一次魯迅先生好了。

還有一樣不同的,覺得做事要多做……

魯迅先生以爲自己好了,別人也以爲魯迅先生好了。

準備冬天要慶祝魯迅先生工作三十年。

又過了三個月。

1936年10月17日,魯迅先生病又發了,又是氣喘。

17日,一夜未眠。

18日,終日喘着。

19日,夜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極點了。天將發白時,魯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樣,工作完了,他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