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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的詩歌及賞析【經典多篇】

徐志摩的詩歌及賞析【經典多篇】

闊 的 海 篇一

闊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隻巨大的紙鷂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風;

我只要一分鐘

我只要一點光

我只要一條縫,

象一個小孩爬伏

在一間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邊不死的一條

縫,一點

光,一分鐘。

“他 眼 裏 有 你” 篇二

我攀登了萬仞的高岡,

荊棘扎爛了我的衣裳,

我向飄渺的雲天外望

上帝,我望不見你!

我向堅厚的地殼裏掏,

搗毀了蛇龍們的老巢,

在無底的澡潭裏我叫

上帝,我聽不到你!

我在道旁見一個小孩:

活潑,秀麗,襤樓的衣衫,

他叫聲媽,眼裏亮着愛---

上帝,他眼裏有你!

徐志摩經典語 篇三

1、綻放一地情花,覆蓋一片青瓦。

2、幸好愛情不是一切,幸好一切都不是愛情。

3、把所有的愛滿滿地那麼卒不及防地都給了我。

4、我懂你像懂自己一樣深刻。

5、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6、善用其所學,以利導我國家。

7、感情隨着時間沉澱,感覺隨着時間消失。

8、你以爲我刀槍不入,我以爲你百毒不侵。

9、讓我花掉一整幅青春,用來尋你。

10、我是個平常的人,我不能盼望在人海中值得你一轉眼的注意。

11、他說愛你的時候,是無心之過,別輕易感動。

12、分開後,明明只是獨自一人,卻爲何依然解脫不了兩個人?

13、少年的時候,我瘋狂的喜歡,帶我走這三個字。現在,我再也不會任性的讓任何人帶我走。我學會了,自己走。

14、最了脫的莫過於心死了,可是要心死,非得要經過心碎。這心碎……心碎我就沒法形容給你聽了。

15、有些女人,會讓人覺得,世界上無人捨得對她不好,然而,這個女人,就是得不到她一直盼望着的好。

16、所以我和其他人在一起,一笑都覺得愧疚,所以我和別人並肩行走,牽手都覺得沉重,我要怎樣,剪斷絲線,再不作繭自縛。

17、我對你說着什麼話纔好,好像我所有的話全都說完了,又像是什麼話都沒說。

18、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裏,不增不減;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裏,不捨不棄。

19、愛,就讓我在這兒清靜的園內,閉上眼,死在你面前,多美!

20、如果時間不可以令你忘記那些不該記住的人,我們失去的歲月又有什麼意義?

21、也許,這只是一個夢,一個破碎了的夢。花凋花謝,最後還是一片悽楚,相識相愛,最後還是不和而散。

22、青春,如同一場盛大而華麗的戲,我們有着不同的假面,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演繹着不同的經歷,卻有着相同的悲哀。

23、有個人,愛過了就結束了;有句話,說過了就後悔了;有道傷,痛過了就麻木了;有顆心,顫過了就破碎了。

24、鳥的翅膀在空氣裏振動。那是一種喧囂而凜冽的,充滿了恐懼的聲音。一種不確定的歸宿的流動。

25、渴望佔有愈多而愈脆弱。

26、在她的心裏潛伏着一個深淵,扔下巨石也發不出聲音。

27、你的頭髮美麗而哀愁。就象你的靈魂。

28、我們一直是在離別中,比如和愛的人,和傷害,甚至和時光……

29、當一個女子在看天空的時候,她並不想尋找什麼。她只是寂寞。

30、會過去的,就會過去的。我們的痛苦,我們的悲傷,我們的負罪。

31、如果有過幸福。幸福只是瞬間的片斷,一小段一小段。

32、一個女子的寂寞就是這樣的不堪一擊。如果一個男人對我伸出手。如果他的手指是熱的。她是誰對我其實已經並不重要。

33、愛的,不愛的。一直在告別中。

34、男人不愛女人。他們只是需要女人。

35、那些離別和失望的傷痛,已經發不出聲音來了。

36、第一天見面,晚上我沒跟他吃飯,去見同學了,他送我的,在出租車上的時候,問我電話,我告訴他而且問他,“你還不知道我叫什麼吧?”他回:“啊,是呀”。後來提到這個事,他說,“之所以沒問,就覺得沒有必要知道叫什麼,當時他就覺得我跑不掉,我跑到哪他都會追到。”

37、手指不會動了,眼淚不會流了,時間不會走了。

38、任何東西都可被替代。愛情,往事,記憶,失望,時間……都可以被替代。但是你不能無力自拔。

39、很多人不需要再見,因爲只是路過而已。遺忘就是我們給彼此最好的紀念。

40、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真性情的人,想法總是與衆不同。

41、我大概是一隻鳥。充滿了警覺,不容易停留。所以一直在飛。

42、任何一件事情,只要心甘情願,總是能夠變得簡單。

43、溫柔要有,但不是妥協,我們要在安靜中,不慌不忙的堅強。

44、但是快樂太單純,所以容易破碎。

45、我愛你,沒有什麼目的。只是愛你。

白旗 篇四

來,跟著我來,拿一面白旗在你們的手裏??不是上面寫著激動怨毒,鼓勵殘殺字樣的白旗,也不是塗著不潔淨血液的標記的白旗,也不是畫著懺悔與咒語的白旗(把懺悔畫在你們的心裏);

你們排列著,噤聲的,嚴肅的,像送喪的行列,不容許臉上留存一絲的顏色,一毫的笑容,嚴肅的,噤聲的,像一隊決死的'兵士;

現在時辰到了,一齊舉起你們手裏的白旗,像舉起你們的心一樣,仰看著你們頭頂的青天,不轉瞬的,恐惶的,像看著你們自己的靈魂一樣;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熬著,壅著,迸裂著,滾沸著的眼淚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儘性的流,像山水出峽似的流,像暴雨傾盆似的流……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咽著,壓迫著,掙扎著,洶涌著的聲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兇狠的嚎,像颶風在大海波濤間的嚎,像你們喪失了最親愛的骨肉時的嚎……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回覆了的天性懺悔,讓眼淚的滾油煎淨了的,讓嚎慟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懺悔,默默的懺悔,悠久的懺悔,沈徹的懺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個寂寞的山谷裏,像一個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龕前;……

在眼淚的沸騰裏,在嚎慟的酣徹裏,在懺悔的沈寂裏,你們望見了上帝永久的

再 別 康 橋 篇五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裏的豔影,在我的心頭盪漾。

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沉澱着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蒿,向青草更青處漫溯,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裏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爲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徐志摩的詩歌及賞析 篇六

1、《偶然》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賞析:

能把“偶然”這樣一個極爲抽象的時間副詞,使之形象化,置入象徵性的結構,充滿情趣哲理,不但珠潤玉圓,朗朗上口而且餘味無窮,意溢於言外——徐志摩的這首《偶然》小詩,對我來說,用上“情有獨鍾”之語而不爲過。

詩史上,一部洋洋灑灑上千行長詩可以隨似水流年埋沒於無情的歷史沉積中,而某些玲瓏之短詩,卻能夠經歷史年代之久而獨放異彩。這首兩段十行的小詩,在現代詩歌長廊中,應堪稱別備一格之作。

這首《偶然》小詩,在徐志摩詩美追求的歷程中,還具有一些獨特的“轉折”性意義。按徐志摩的學生,著名詩人卡之琳的說法:“這首詩在作者詩中是在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卡之琳編《徐志摩詩集》第94頁)新月詩人陳夢家也認爲:“《偶然》以及《丁當-清新》等幾首詩,劃開了他前後兩期的鴻溝,他抹去了以前的火氣,用整齊柔麗清爽的詩句,來寫那微妙的靈魂的祕密。”(《紀念徐志摩》)。的確,此詩在格律上是頗能看出徐志摩的功力與匠意的。全詩兩節,上下節格律對稱。每一節的第一句,第二句,第五句都是用三個音步組成。如:“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殼,”每節的第三、第四句則都是兩音步構成,如:“你不必訝異,”“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音步的安排處理上顯然嚴謹中不乏灑脫,較長的音步與較短的音步相間,讀起來紆徐從容、委婉頓挫而朗朗上口。而我在這裏尤需着重指出的是這首詩歌內部充滿着的,又使人不易察覺的諸種“張力”結構,這種“張力”結構在“肌質”與“構架”之間,“意象”與“意象”之間,“意向”與“意向”之間諸方面都存在着。獨特的“張力”結構應當說是此詩富於藝術魅力的一個奧祕。

所謂“張力”,是英美新批評所主張和實踐的一個批評術語。通俗點說,可看作是在整體詩歌的有機體中卻包含着共存着的互相矛盾、背向而馳的辨證關係。一首詩歌,總體上必須是有機的,具各整體性的,但內部卻允許並且應該充滿各種各樣的矛盾和張力。充滿“張力”的詩歌,才能蘊含深刻、耐人咀嚼、回味無窮。因爲只有這樣的詩歌纔不是靜止的,而是“寓動於靜”的。打個比方,滿張的弓雖是靜止不動的,但卻蘊滿飽含着隨時可以爆發的能量和力度。

就此詩說,首先,詩題與文本之間就蘊蓄着一定的張力。“偶然”是一個完全抽象化的時間副詞,在這個標題下寫什麼內容,應當說是自由隨意的,而作者在這抽象的標題下,寫的是兩件比較實在的事情,一是天空裏的雲偶爾投影在水裏的波心,二是“你”、

“我”(都是象徵性的意象)相逢在海上。如果我們用“我和你”,“相遇”之類的作標題,雖然未嘗不可,但詩味當是相去甚遠的。若用“我和你”、“相遇”之類誰都能從詩歌中概括出來的相當實際的詞作標題,這抽象和具象之間的張力,自然就蕩然無存了。

再次,詩歌文本內部的張力結構則更多。“你/我”就是一對“二項對立”,或是“偶爾投影在波心,”或是“相遇在海上,”都是人生旅途中擦肩而過的匆匆過客;“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都以“二元對立”式的情感態度,及語義上的“矛盾修辭法”而呈現出充足的“張力”。尤其是“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一句詩,則我以爲把它推崇爲“新批評”所稱許的最適合於“張力”分析的經典詩句也不爲過。“你”、“我”因各有自己的方向在茫茫人海中偶然相遇,交會着放出光芒,但卻擦肩而過,各奔自己的方向。兩個完全相異、背道而馳的意向——“你有你的”和“我有我的”恰恰統一、包孕在同一個句子裏,歸結在同樣的字眼——“方向”上。

作爲給讀者以強烈的“浪漫主義詩人”印象的徐志摩,這首詩歌的象徵性——既有總體象徵,又有局部性意象象徵——也許格外值得注意。這首詩歌的總體象徵是與前面我們所分析的“詩題”與“文本”間的張力結構相一致的。在“偶然”這樣一個可以化生衆多具象的標題下,“雲——水”,“你——我”、“黑夜的海”、“互放的光亮”等意象及意象與意象之間的關係構成,都可以因爲讀者個人情感閱歷的差異及體驗強度的深淺而進行不同的理解或組構。這正是“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易·繫辭》)的“象徵”之以少喻多、以小喻大、以個別喻一般的妙用。或人世遭際挫折,或情感陰差陽錯,或追悔莫及、痛苦有加,或無奈苦笑,悵然若失……人生,必然會有這樣一些“偶然”的“相逢”和“交會”。而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必將成爲永難忘懷的記憶而長伴人生。

2、《雲遊》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雲遊,

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你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豔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是綿密的憂愁,

因爲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爲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賞析:

從《沙揚娜拉》、《再別康橋》到《雲遊》,人們很自然在其中找出徐志摩詩作中基本一致的詩歌形象和抒情風格。在這類最能代表徐志摩才性和詩情的詩歌裏,不僅以其優美的想象以及意境的空靈灑脫打動着讀者,而且也因爲其中隱約着的對人生的理解與生命的把握時時透出的希望與信仰使讀者認識到藝術的價值與美的意義。在這些詩中,徐志摩構築着自己“愛、自由、美”的單純信仰的世界。《雲遊》是其中的一顆明珠。“那天你翩翩地在空際雲遊”,詩歌開頭以第二人稱起始,暗示着抒情主體對它的欽慕嚮往之情。詩裏雲遊的特徵是空無依傍的自在逍遙:“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這一逍遙的愉快實在帶有脫卻人間煙火味的清遠,這裏既含有《莊子·逍遙遊》中與萬物合一的自在心態的深刻體會,也有抒情主體心靈呼應的瞬間感受,空中飄蕩的雲遊適性而往,不拘一地,爲何會給抒情主體以深深的嚮往,詩中沒有明說,但卻在後面作了間接的交代,“你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澗水……”,至此,抒情主體作爲旁觀的姿態點出了第三者的存在,“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兩種不同的生命形態形成對比,並由此反射出抒情主體隱蔽的心理歷程與人生價值取向。那“一流澗水”無疑是抒情主體客觀化的象徵,詩中以第三人稱“他”稱呼,與“你”形成了不同的詞語情感效果。同時,第三者“他”的存在是以與雲遊相對的形象出現,也含有抒情主體那萬般憂愁又渴望得到新生與慰藉的心境。“明豔”一詞極富主觀色彩,一方面對照着雲遊與澗水不同的生存形態,一方面又暗示着抒情主體那顆焦灼等待的心,生命的痛苦將何時越過暗黑的深淵走向自在與自由?是否可以這麼理解,詩人以“一流澗水”爲自我寫照而渴望漂盪的雲遊給自己萎靡虛弱的心靈塗抹些許光亮的色彩,由此,“一流澗水”便是詩人自己心境的最形象比喻。在徐志摩的詩中,“雲遊”的形象多帶有虛幻空靈的美,如《再別康橋》中“西天的雲彩”。而徐志摩自己也常以“澗水”自喻,如給胡適的信中提到自己只要“草青人遠,一流冷澗”,其中悽清孤單的韻味與此詩何其相似,裏頭是否蘊含着更深的內涵背景或生命體驗,我們禁不住作如是想。

“他抱緊的是綿密的憂愁”,憂愁以綿密,系古代詩詞手法的運用,如“問君能有許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把無形的憂愁以形象的比喻來加以形容,說明一流澗水期待的欣喜與遺憾,當“明豔”給自己的“空靈”注入新的生命活力時,澗水醒了,一種長期期待的幸福的充實已悄悄降臨,超越時空的生命本體實現的狂喜在抱緊倩影的動作中得到完成,那是怎樣的心醉神迷的戰慄!

可是,“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一流澗水的欣喜只是一種夢幻般的稍縱即逝,是因爲美只能屬於那個逍遙無攔阻的天空世界還是因爲抒情主體那個理想的心由於過分關注現實而自覺其污濁的心境?姑妄測之,詩歌在此給讀者提供了容量極大的想象空間。“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與一流澗水相對的“湖海”已不是單純的字面淺層意義,而是與美相應合的所具的深層象徵意義。如說一流澗水只是個體孤單的審美意象。那麼闊大的湖海則代表着博大精深的生命原型力量。而云遊也正因如此超越了個體單純的意義而取得了普遍的永恆性象徵。“他在爲你消瘦,那一流澗水/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詩句中流露出哀怨纏綿的情調使人不禁惻然淚滴。一流澗水希望雲遊常駐心頭的希望終不能實現,唯有把一腔心願付諸日月的等待。在此盼望中,比起古詩“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更顯韻清而味長。此詩極能體現徐志摩詩歌溫柔婉轉的審美風格。

在《猛虎集》序言裏,徐志摩說了一段頗帶傷感但又耐人尋味的話:“一切的動、一切的靜,重複在我眼前展開,有聲色與有情感的世界重複爲我存在,這彷彿是爲了挽救一個曾經有單純信仰的流入懷疑的頹廢,那在帷幕中隱藏着的神通又在那裏栩栩的生動,顯示它的博大與精微,要他認清方向,再別走錯了路。”這似乎是經歷了一生大苦大難的人才能體會到並且能說出來的話,在此之後不久,詩人便永遠地離開了人世。在經歷了個人生活和情感的奮鬥與危機之後,他是否已經由此體會到超越凡庸無能的生之奧祕?那個“栩栩的神通”是否昭示了詩人另外一個更加湛藍希望的天空世界?在那裏,沒有懷疑,沒有頹廢,有的只是心中早已存在的信心與幸福的許諾。

此詩顯然受歐洲商簌體的影響,商簌體系14行詩的音譯(Sonnet)。歐洲14行詩大體上有彼得拉克14行和莎士比業14兩種,當然,後來變化者大有人在,如彌爾頓、斯賓塞等。其中的區別主要在韻腳變化上,如彼得拉克14行詩的韻腳變化是abbaabbacdedde,而莎士比亞14行詩的韻腳變化是ababcdcdfefgg。此詩前8行的韻腳變化是aabbccdd,後6行與英國14行詩相一致。聞一多、徐志摩主張詩歌的“三美”,徐志摩的詩更傾向於音樂美。這與歐洲詩歌中強調音樂性不無關係。同時,中國傳統詩詞本有入樂之事,詩與音樂固不可分。詩人對古文頗有根底,同時在歐洲留學期間,接觸了許多大家作品,特別對19世紀英國浪漫派詩人推崇備至。華滋華斯、雪萊、拜倫、濟慈等人的影響在他的詩中並不少見。“雲遊”的象徵性比喻以及由此引出抒情主人公的情感可以明顯地看出雪萊、濟慈等詩作中的痕跡。《雲遊》是一首中西合璧的好詩。

3、《雪花的快樂》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裏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悽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揚,飛揚,飛揚,——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裏娟娟的飛舞,

認明瞭那清幽的住處,

等着她來花園裏探望——

飛揚,飛揚,飛揚,——

啊,她身上有硃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藉我的身輕,

盈盈的②,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賞析:

詩人徐志摩在他的《猛虎集》序文中寫道:“詩人也是一種癡鳥,他把他的柔軟的心窩緊抵着薔薇的花刺,口裏不住地唱着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來把白花染成大紅他不住口。他的痛苦與快樂是深成的一片。”如果把徐詩中《雪花的快樂》、《再別康橋》和《我不知道風是在哪個方向吹》(以下簡稱《雪花》、《康橋》、《風》)放在一起,它們正好從這樣的角度展示了詩人寫作的連續、希望與理想追尋的深入。這實在是一個有趣的比較,因爲這三首名篇風格之一致,內在韻脈之清晰,很易令人想到茅盾的一句話:“不是徐志摩,做不出這首詩!”(茅盾《徐志摩論》)徐詩中表現理想和希望感情最爲激烈、思想最爲激進的詩篇當推《嬰兒》。然而,最真實傳達“一個曾經單純信仰的,流入懷疑的頹廢”(《猛虎集》志摩自序)詩人心路歷程的詩作,卻是上述三首。在現代主義階段,象徵不僅作爲一種藝術手段,更是一種思維方式。詩人朝向一生信仰的心路歷程是一個紛繁的文學世界,其中曲折的足跡讀者往往需追隨及終點方恍然大悟。胡適之在《追憶志摩》中指出:“他的人生觀真是一種單純的信仰,這裏面只有三個大字:一個是愛,一個是自由,一個是美。……他的一生的歷史,只是他追求這個單純信仰實現的歷史。”(《新月》四卷一期《志摩紀念號》)是的,徐志摩用了許多文字來抵抗現實世界的重荷、複雜,在現實世界的摧毀面前,他最終保持的卻是“雪花的快樂”、“康橋的夢”及“我不知道風在哪個方向吹”的無限惆悵。如果說現代詩的本質就是詩人穿越現實去獲取內心清白、堅守理想高貴(傳統詩是建築於理想尚未破裂的古典主義時代的。),那麼,我們不難理解人們對於《雪花》、《康橋》和《風》的偏愛。

《雪花的快樂》無疑是一首純詩(即瓦雷裏所提出的純詩)。在這裏,現實的我被徹底抽空,雪花代替我出場,“翩翩的在半空裏瀟灑”。但這是被詩人意念填充的雪花,被靈魂穿着的雪花。這是靈性的雪花,人的精靈,他要爲美而死。值得回味的是,他在追求美的過程絲毫不感痛苦、絕望,恰恰相反,他充分享受着選擇的自由、熱愛的快樂。雪花“飛揚,飛揚,飛揚”這是多麼堅定、歡快和輕鬆自由的執著,實在是自明和自覺的結果。而這個美的她,住在清幽之地,出入雪中花園,渾身散發硃砂梅的清香,心胸恰似萬縷柔波的湖泊!她是現代美學時期永恆的幻像。對於詩人徐志摩而言,或許隱含着很深的個人對象因素,但身處其中而加入新世紀曙光找尋,自然是詩人選擇“她”而不是“他”的內驅力。

與閱讀相反,寫作時的詩人或許面對窗外飛揚的雪花熱淚盈眶,或許獨自漫步於雪花漫舞的天地間。他的靈魂正在深受囚禁之苦。現實和肉身的沉重正在折磨他。當“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令他唱出《雪花的快樂》,或許可以說,詩的過程本身就是靈魂飛揚的過程?這首詩共四節。與其說這四節韻律鏗鏘的詩具有啓承轉合的章法結構之美,不如說它體現了詩人激情起伏的思路之奇。清醒的詩人避開現實藩籬,把一切展開建築在“假如”之上。“假如”使這首詩定下了柔美、朦朧的格調,使其中的熱烈和自由無不籠罩於淡淡的憂傷的光環裏。雪花的旋轉、延宕和最終歸宿完全吻合詩人優美靈魂的自由、堅定和執著。這首詩的韻律是大自然的音籟、靈魂的交響。重複出現的“飛揚,飛揚,飛揚”織出一幅深邃的靈魂圖畫。難道我們還要詩人告訴我們更多東西嗎?步入“假如”建築的世界,人們往往不僅受到美的沐浴,還要萌發美的守護。簡單地理解純詩,“象牙塔”這個詞仍不過時,只是我們需有寬容的氣度。《康橋》便是《雪花》之後徐詩又一首傑出的純詩。在大自然的美色、人類的精神之鄉前,我輕輕地來,又輕輕地走,“不帶走一片雲彩。”這種守護之情完全是詩意情懷。而這又是與《雪花》中靈魂的選擇完全相承。只當追求和守護的夢幻終被現實的銳利刺破之時,《風》才最後敞開了“不知道”的真相以及“在夢的輕波里依洄”的無限留戀和惆悵。

因此我們說,《雪花》、《康橋》和《風》之成爲徐志摩詩風的代表作,不僅是表面語言風格的一致,更重要的是內在靈魂氣韻的相吸相連。茅盾在三十年代即說:“我覺得新詩人中間的志摩最可以注意。因爲他的作品最足供我們研究。”(《徐志摩論》《雪花的快樂》是徐志摩詩第一集《志摩的詩》首篇。詩人自己這樣的編排決非隨意。順着《雪花》→《康橋》→《風》的順序,我們可以看到純詩能夠抵達的境界,也可以感悟純詩的極限。如是,對徐志摩的全景觀或許有另一個視角吧!

4、《生活》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捫索着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臟腑內掙扎,

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

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麼願望?

賞析:

①寫於1928年5月29日,初載1929年5月10日《新月》月刊第2卷和3號,署名志摩,後收入詩集《猛虎集》。

好的詩都是用真誠和生命寫就的。古今中外很多成功的文學作品表現的是悲劇性的,或苦難的人生經歷或感受;從某種意義上說,藝術的美不僅是作家艱苦勞動的結果,也是以作者在生活中的坎坷、甚至犧牲爲代價的。《生活》可以說是這樣的作品。

《生活》是一曲“行路難”。“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詩人在全詩一開始便以蓄憤已久的態度點題“生活”。作者避免了形象化的直觀性的話語,直接採用感情色彩非常明顯而強烈的形容詞對“生活”的特徵進行揭示,足見詩人對“生活”的不滿甚至仇恨。社會本來應該爲每個人提供自由發展的廣闊舞臺,現在卻被剝奪了各種美好的方面,簡化成也就是醜化爲“一條甬道”。不僅狹窄,而且陰沉、黑暗,一點光明和希望都沒有,更甚者是它還象“毒蛇似的蜿蜒”曲折、險惡、恐懼。然而更可悲的是人無法逃避這種“生活”。生活總是個人的具體經歷,人只要活着,就必須過“生活”;現在“生活”成了“一條甬道”,人便無可選擇地被扶持在這條絕望線中經受痛苦絕望的煎熬:“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前方”是什麼呢?詩人寫道:“手捫着冷壁的粘潮/在妖魔的臟腑內掙扎/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這幾句詩仍然扣着“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這一總的意象,但是卻把“甬道”中的感受具體化了。在這條甬道中沒有溫情、正直、關懷,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扶壁而行,感受到的是冷壁和冷壁上的粘潮;這裏沒有空氣,沒有出路,沒有自主的權利,象在妖魔的臟腑內令人窒息,並有時刻被妖魔消化掉的危險;這裏沒有光明,一切醜惡在這裏滋生、繁衍,美好和生命與黑暗無緣,而醜惡總是與黑暗結伴而行。對人的摧殘,身體上的重荷與艱難還是其次的,氣氛的恐怖以及信仰的毀滅、前途的絕望可以輕而易舉地摧毀人的精神;最後兩句詩正揭示了這種痛苦的人生經驗:“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除了消滅更有什麼願望?”

這首詩很短,卻極富有感染力;這種感染力得以實現與詩人選擇了一個恰到好處的抒情視角有直接關係。在本詩中,詩人把“生活”比喻成“甬道”,然後以這一意象爲出發點,把各種豐富的人生經驗濃縮爲各種生動的藝術形象,“陷入”——“掙扎”:——“消滅”揭示着主體不斷的努力;而“毒蛇”、“冷壁”、“妖魔”、“天光”等等意象則是具體揭示“甬道”的特徵,這些意象獨立看並無更深的意義,但在“生活”如“甬道”這一大背景下組合起來,強化了“生活”的否定性性質。詩雖小,卻如七寶樓臺,層層疊疊,構成一個完整的精美的藝術世界。

我們應該突破語義層,走入詩人的內心世界,去和痛苦的詩人心心相印。面對生活的種種醜惡與黑暗,詩人拒絕了同流合污,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在其中掙扎;掙扎就是抗爭,掙扎需要力量和勇氣,而面對強大的不講完善與美的對手的掙扎命中註定是要失敗的,因此,這種掙扎除了需要與對手抗爭的力量和勇氣之外,還必須面對來自自己精神世界的對前途的絕望的挑戰;這正如深夜在長河中行船,要想戰勝各種激流險灘,首要的是航行者心中要有一片光明和期待。這首詩正是詩人直面慘淡的人生時對經驗世界與人生的反省,是對生活真諦的追問。然而詩人自我追問的結論卻是不僅對世界,而且對自己既定追求的絕望,這樣產生影響的不是發現了世界的醜惡,而是發現了自己生活的無意義,於是詩人在最後才說:“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除了消滅更有什麼願望?”最可悲的就是這樣的結局:個人主動放棄生活。放棄的痛苦當然從反面卻證着對生活的熱烈期待,但這種對生活的最熱烈的摯愛卻導致對生活的根本否定,生命的邏輯真是不可思議。對這種生活態度的最好剖析還是詩人自己的話:“人的最大悲劇是設想一個虛無的境界來謬騙你自己:騙不到底的時候,你就得忍受幻滅的莫大痛苦。”(《自剖》)這首詩的好處不在於對社會的批判;作爲心靈的藝術,其感人之處在於它昭示了生命的艱難、選擇的艱難。

徐志摩是一位飄然來又飄然去的詩人(《再別康橋》),似乎瀟灑浪漫,實際上他承受着太多的心靈重荷。在這首詩中,他對生活和人生給予了否定性的評價,事實上他並沒有拋棄生活,而命運卻過早地結束了他的生命。但是,詩人的詩久經風雨卻還活着,它用藝術的美好啓示我們去追求美好的生活。

5、《黃鸝》

一掠顏色飛上了樹。

“看,一隻黃鸝!”有人說。

翹着尾尖,它不作聲,

豔異照亮了濃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熱情,

等候它唱,我們靜着望,

怕驚了它。但它一展翅,

衝破濃密,化一朵彩雲;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熱情。

賞析:

①寫作時間不詳,初載1930年2月10日《新月》月刊第2卷第12號,屬名徐志摩。

《黃鸝》這首詩最初刊載於1930年2月10日《新月》月刊第2卷第12號上,後收入《猛虎集》。詩很簡單:寫一隻黃鸝鳥不知從哪裏飛來,掠上樹稍,默不作聲地佇立在那裏,華麗的羽毛在枝椏間閃爍,“豔異照亮了濃密——/象是春天,火焰,象是熱情。”於是招來了我們這些觀望的人(詩人?自由的信徒?泛神論者?),小心翼翼地聚集在樹下,期待着這隻美麗的鳥引吭高歌。可是它卻“一展翅”飛走了:

衝破濃密,化一朵彩雲;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

於是帶走了春天,帶走了火焰,也帶走了熱情。這首詩意不盡於言終。如果我們鑑品的觸角僅僅滿足於詩的表象,那我們將一無所獲。這就要求我們必須尋找這首詩的深層結構,或如黑格爾所言,尋找它的“暗寓意”(《美學》第二卷,13頁)。在這個意義上說,《黃鸝》實際上已經成爲一篇類寓言;或曰,一首象徵的詩。

指出徐志摩詩中象徵手法的存在,對於我們理解他的詩藝不無裨益。因爲詩人對於各種“主義”腹誹甚多。早在1922年的《藝術與人生》一文中,他就批評中國新詩表面上是現實主義,骨子裏卻是根本的非現實性;此外還有毫不自然的自然主義,以及成功地發明了沒有意義的象徵的象徵主義。其結果是雖然達到了什麼主義,卻沒有人再敢稱它爲詩了。在後來寫就的《“新月”的態度》(1928)中,他又對當時文壇上的13個派別大舉討伐之師。然而腹誹歸腹誹,在具體的藝術實踐中,他還是兼收幷蓄,廣徵博引,真正“把創格的新詩當一件認真事做”(《詩刊弁言》)。所以他的詩並非千人一面,一律採取單調的直線抒情法,而是儘可能地運用各種風格和手法,以達到最完美的藝術效果。《黃鸝》中象徵的運用,便是一個明證。

指出《黃鸝》是一首象徵的詩,並不意味着我們就可以指出“黃鸝”形象具體的所指。作者最初的創作意圖已經漫漶不清了,但也並非無跡可尋,甚至在詩中我們也可以捕捉到一些寶貴的啓示。首先應該注意到,在這首詩中詩人並沒有選擇“我”這一更爲強烈的主體抒情意象作爲這首詩的主詞,而是採用了“我們”這種集體性的稱謂。作爲一羣觀望者,“我們”始終緘默無言(我們靜着望,/怕驚了它),流露出一種“流水落花春去也”的無奈情緒。不過“我們”作爲羣體性的存在,至少明確了一件事,即:“黃鸝”的象徵意義不只是對“我”而言的。其次,詩中兩次出現的“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熱情”的比喻,也給我們重要的提示。因爲無論是春光,火焰,還是熱情,都寓指了一種美好的東西,而這種東西已經“不見了”。由此我們可以想到韶光易逝,青春不回,愛情並非不朽的,等等。因此要想確定“黃鸝”形象具體的意指,還必須聯繫到徐志摩當時的思想狀況來分析。

我們知道,詩人剛回國時躊躇滿志,意氣風發。他聯合了一羣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新月社,準備在社會上“露棱角”。他將自己的高世之志稱爲“單純信仰”,胡適則洗煉地將其概括爲“愛、自由、美”三個大字。正因了這“單純信仰”,他拒絕一切現實的東西,追求一種更完滿、更超脫的結局。在政治上則左右開弓,以至於有人認爲“新月”派是當時中國的第三種政治力量。然而在現實面前,任何這類的“單純信仰”都是要破滅的。世易時移,再加上家庭罹變,詩人逐漸變得消極而頹廢。他感染上哈代的悲觀主義情緒,“託着一肩思想的重負,/早晚都不得放手”(《哈代》)正是他彼時心情的寫照。人們總以爲徐志摩活得瀟灑,死得超脫,蔡元培的輓聯上就寫着:

談話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逕都是詩,詩的意味滲透了,隨遇自有東土;

乘船可死,驅車可死,斗室生臥也可死,死於飛機偶然者,不必視爲畏途。

可又有誰知道詩人心中的滋味呢?由是觀,我認爲“黃鸝”的形象正象徵他那遠去的“愛、自由,美”的理想;而徐志摩們也只能無奈地觀望,年青時的熱情被那隻遠去的黃鸝鳥帶得杳無蹤跡了。有人認爲“黃鸝”的形象是雪萊的“雲雀”形象的再現。若果此說成立,那麼我想也是反其意而用之。《雲雀》中那種張揚挺拔的熱情在《黃鸝》中已經欲覓無痕了。

6、《火車擒住軌》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裏奔:

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

過橋,聽鋼骨牛喘似的叫,

過荒野,過門戶破爛的廟;

過池塘,羣蛙在黑水裏打鼓,

過噤口的村莊,不見一粒火;

過冰清的小站,上下沒有客,

月臺袒露着肚子,象是罪惡。

這時車的呻吟驚醒了天上

三兩個星,躲在雲縫裏張望;

那是幹什麼的,他們在疑問,

大涼夜不歇着,直鬧又是哼,

長蟲似的一條,呼吸是火焰,

一死兒往暗裏闖,不顧危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着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累墜!那些奇異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們不論

俊的村的命全盤交給了它,

不論爬的是高山還是低窪,

不問深林裏有怪鳥在詛咒,

天象的輝煌全對着毀滅走;

只圖眼着過得,裂大嘴打呼,

明兒車一到,搶了皮包走路!

這態度也不錯!愁沒有個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睜大了眼,什麼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嘗能支使運命?

說什麼光明,智慧永恆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條線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壽數比他們強,

這玩藝反正是一片湖塗賬。

賞析:

①對於1931年7月19日,初載同年10月5日《詩刊》第3期,署名志摩。此詩原名《一片糊塗帳》,是徐志摩最後一篇詩作。

在徐志摩寫完這首《火車擒住軌》後,他人生的旅程也差不多走到了盡頭,其中的風風雨雨、恩恩怨怨的確一言難盡。在情愛方面,先是與林徽音相戀的風言推波於前,後又因陸小曼一事助瀾於後,而徐志摩最終又因無法與陸小曼達到自己心中理想的愛情,痛苦不已。其中的苦澀只有自己在心裏慢慢咀嚼了。在人生理想方面,先是出洋留學養成的民主思想,可後來在國內屢遭碰壁,且浙江農村改革一事流於泡影,其中的失望顯然可見。徐志摩一生追求理想,對錢財勢利克盡鄙薄,而後來卻每爲錢所困,時間多半花在“錢”字上,其中難言之隱誰能知解,他自己也說:“最近這幾年生活不僅是極平凡,簡直到了枯窘的深處。”於是便發出了“這玩藝反正是一片糊塗帳”的慨嘆。《火車擒住軌》便是這慨嘆下的“發憤之作”了。

從詩的層次發展來看,可分三部分。首先是描繪火車在黑夜裏奔的情形。一開始,“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裏奔”一個“擒”字把火車擬人化,並暗示其奔跑的毫無顧忌,並且以黑暗爲背景,更襯托其陰森咄咄逼人的氣勢,爲下文讀者看過山、過水等作好心裏的準備,讀者可能會問,火車在黑夜裏奔,到底要奔到哪兒?是否有盡頭?於是緊接着開出了火車經過一系列地方的名單:“山、水、墳、橋、荒野、破廟、池塘、村莊、小站。”這些地方總擺脫不了黑夜的陰森給它們染上的色彩。如“陳死人的墳”、“冰清的小站”,同時又以聽覺效果來強化這一陰森的氣氛。“聽鋼骨牛喘似的叫”、“羣蛙在黑水裏打鼓”等,而“月臺袒露着肚子,象是罪惡”更以人生經驗來比喻世間的陰森邪惡,《舊約·傳道書》上說:“陽光下沒有新東西”,《新約·馬太福音》上說:“你裏頭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啊。”人世的罪惡總是與黑暗連在一起,在此突出黑暗勢力的強大與現實的醜陋,詩中的四小節構成詩歌的第一層次。第二層次從第五節開始,視角從地上轉到天上,筆法由純然客觀的描述轉到星星作爲主體的發問上,這一發問還是以相同的擬人手法來實現:“三兩個星,躲在雲縫裏張望”,兩個不同的世界開始形成對比。地上的世界不論火車如何叫吼着往前奔,可始終無人,始終是靜悄悄的,陰森森的,可是地下安寧,天上不寧,他們看到了“一死兒往裏闖,不顧危險”的情形,詩句於此一方面照應着前面“在黑夜裏奔”那種嚇人的氣勢,另一方面也突出星星的疑惑,這一疑惑不僅在於星星所看到的表象世界,更在於車上人們對危險安之若素的精神狀態,他們對詛咒和毀滅抱着純然不在乎的態度:“只圖眼着過得,咧大嘴大呼/明兒車一到,搶了皮包走路。”詩中以天上星星的眼光來看待地上的世界並因此發出種種疑問,在這些疑問的背後,隱着它們對地上世界的生存方式的不理解,也隱着兩種不同的價值觀判斷並進而體現出對生存的終極問題產生追問的潛在思想。同時,讀者也禁不住追問,天上星星的世界又該如何?正是這些疑問誘發着讀者的想象力和思考力,併產生閱讀期待心理,基於此,很自然地過渡到詩歌的第三層次。

最後4節也是詩的最後一個層次。詩的敘述視角依然不變,還是採用星星的口吻,只是意思已全然不同。星星從“那些奇異的善良的人”那種隨遇而安的人生態度引伸出另外一種生活價值觀念,這一觀念不僅體現了自己許久以來生活的思考出現轉折性的變化,

而且也體現了長期的智性所無法解決的問題現已突然澄清。一方面是久已因擾心頭的糾結與苦惱豁然解開似乎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另一方面則是問題的答案以無答案爲結局。

這一悖論使得星星能以旁觀者的姿態來俯視世間:“說什麼光明,智慧永恆的美/彼此同是在一條線上受罪”。當人們總是讚美星星,總是把星星說成是光明的使者時,它對自己不能支配命運的慨嘆便具有了反諷的性質。後面一句極富隱喻性質,爲何在同一條線上受罪的確切含義並沒有說明,“受罪”的具體含義也沒說明,但是其中表達出的對生存的困惑使其具有詩與人生的內在張力,一方面,“受什麼罪”“爲何受罪”的疑問在讀者心頭盤繞,對“罪”的理解天上地下是否相同;另一方面,既然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爲何又都在同一條線上?這些問題顯然拓寬了詩歌的想象空間,讀者不僅可以從情感的角度來加以判斷,而且也可以從哲學的角度來認識。末尾一節以星星的態度來結束顯然意存雙關:“這玩藝反正是一片糊塗帳”,是否也帶有徐志摩本人某種程度的自我寫照呢?

在徐志摩的全部詩作中,以兩行爲一節的詩並不多,《火車擒住軌》算是較爲突出的一篇了。詩中講求韻腳的變化,全詩押韻的形式起伏變化:abcdeafgahijklge,除了三個重韻以外,其餘各爲一韻。這首詩和徐志摩一貫主張的“音樂美”,也沒多大瓜葛,只是以感官的攝取以及現象的鋪敘來加以展開,同時夾雜着調侃乃至反諷的語調,使得他的詩呈現着另一種面目,作爲一個抒情性極強的詩人,自己有意識地在詩中夾用口語固然有時代的背景在裏頭(如本站運動,徐志摩對此也不遺餘力),但至少也說明他有意識地拓寬自己的藝術創作空間。“這態度不錯,愁沒個底”純然是口語入詩,“這世界反正是一片糊塗帳”一句隱含着多少人生遺憾與不如意。對於習慣了《再別康橋》、《沙揚娜拉》等詩的讀者來說,讀讀這首詩將會對全面理解徐志摩的美學主張及創作實踐不無裨益。

7、《闊的海》

闊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隻巨大的紙鷂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風;

我只要一分鐘

我只要一點光

我只要一條縫,

象一個小孩爬伏

在一間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邊不死的一條

縫,一點光,一分鐘。

賞析:

①寫作時間小詳。發表報刊不詳。

一天到晚老“想飛”(同名散文),總想“雲遊”(同名詩歌),總是以忘情而淋漓盡致、瀟灑空靈的筆墨寫他所向往之“飛翔”的徐志摩,竟然在這首詩中絕決然宣稱:

“闊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隻巨大的紙鷂

上天去捉弄那四面八方的風;”

豈非咄咄怪事!

徐志摩在他爲數並不算很多的詩文中多次描寫過“飛翔”,“飛翔、飛翔、飛翔”(《雪花的快樂》),這幾乎已成爲他個人創作心理的某種揮之難去的深刻情結,也成爲其詩歌本文中反覆出現的,某種充滿動感的“姿勢”和“幻像”,成爲一種經由個人私設象徵而溝通整個人類的飛翔之夢,並上升到公共本體象徵的“原型意象”。而於各種各樣的飛翔中,尤爲令徐志摩神往的恰恰是那種莊子“逍遙遊”式的“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揹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的“壯飛”!他宣稱:“要飛就得滿天飛,風攔不住雲擋不住的飛,一翅膀就跳過一座山頭,影子下來遮得陰二十畝稻田的飛……”

何其壯觀!何其逍遙!

然而,此刻,作者竟宣稱放棄所有這些壯觀和逍遙,宣稱無疑象徵自由的“闊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這裏面,滿溢着詩人理想幻滅的幾許沉重?幾許“濃得化不開”的悲涼?

在這裏,一個天真浪漫的理想主義者的希望顯得如此的卑微,渺小而可憐:不再是“壯飛”和“雲遊”的奢望,而只是“一分鐘”的時間,“一點光”的明亮和“一線天”似“一條縫”的希望。

作者接着以破折號強調並刻劃出一幅令人終身難忘的畫面:一個小孩——“小孩”當然是純真、新鮮、生命剛開始,希望剛萌生,絕對應該擁有更多的光明,更美好的希望、更開闊的自由與更長遠的生命力的“寧馨兒”——“在一間暗屋的窗前“望着西天邊不死的一條縫,一點光,一分鐘。”

這個畫面具有一種類似電影中鏡頭“定格”的強烈視覺效果,象明暗反差極大的黑白片鏡頭,感官刺激尤其強烈。“一分鐘”這一時間意象,在這裏同時起到了兩種作用:一者,“一分鐘”對應作者前面宣稱的“我只要”,彷彿總算達到了如此卑微可憐、時間上僅需“一分鐘”的希望;另者,“一分鐘”本身作爲表達客觀物理時間長度的語詞,勢必在讀者的閱讀想象中,留下短促而凝固暫停的“定格”般的閱讀效果。這首詩歌,明顯使用了爲西方“新批評派”所推崇的“反諷”的手法。在語言陳述上,深究一點的話,則是使用了“反諷”方式中主要的一種“——“誇大陳述”性的“反諷”。所謂“反諷”,就是正話反說,言在此而意在彼。所謂“誇大陳述”,則是假情假意地誇張,然而,卻大言若反,暗示相反的性質。我們正應該從“反諷”的角度來更好地理解這首詩歌。

詩歌一開篇如“石破天驚逗秋雨”般先聲奪人的幾個“我不要”的宣稱,無疑正是一種“誇大陳述”。詩人正是因爲太想要“闊的海空的天”了,纔會這樣說,纔會象一個頑強爬伏追求的小孩那樣,孜孜以求“一條縫”、“一點光”、“一分鐘”。可以說,追求光明的的可憐、卑微而頑強執着正反襯出一片“闊的海空的天”——這“自由與光明”的象徵——對於每一個有生命的人來說是何等的重要。

這首詩歌不但在局部語言技巧上使用了“反諷”的手法,在整個詩篇總體結構安排上,也同樣成功地使用了“反諷性”的“張力結構”。標題“闊的海”與最後所追求的結局,構成了“反諷性”的強烈對比效果。詩歌句子的展開和排列,從“闊的海空的天”開始,最後可憐巴巴地被擠兌成“一條縫”似的狹窄的時間的短暫的時間。作者明顯有意識地在句子排列上注重視覺效果的強調,整篇詩歌呈現出“倒三角形”(B)的形狀。“縫”、“光”、“鍾”排成整齊而侷促的一條線,“一分鐘”的“鍾”最後孤零零地單獨成行……所有這些,都不難見出詩人獨具的匠心和深刻的寓意,足以讓讀者想見追求光明與“闊的海空的天”之艱難,又充分揭示出此種追求對於人之必然而然的“天性”性質。

8、《呻吟語》

我亦願意讚美這神奇的宇宙,

我亦願意忘卻了人間有憂愁,

象一隻沒掛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黃昏時跳躍;——

假如她清風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詩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魚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問我閒暇的詩情?——

上帝!你一天不還她生命與自由!

賞析:

這是一首詩題頗具直接打擊感官效果的抒情詩。然而詩裏並沒有赤裸裸的愛的痛楚和呻吟,這裏並沒有頹廢派的風景。詩人着筆虛處,通過對另一世界的嚮往、讚美來反襯此世界的黑暗和不合人道。痛楚隱匿暗處;埋得很深。然而正如教堂肅穆氣氛裏的祈禱,祈禱者的。容顏和眼神使我們看得見祈禱者的身世、遭遇,感人的聖潔的祈禱詞後面,必有潛流的呻吟。

對於這首曲折迴旋的小詩來說,構思的巧妙無疑是首要特色。而這一特色顯然源於詩人高超的立意。《翡冷翠的一夜》是徐志摩的第二個詩集,用他的話說,“是我的生活上又一個較大的波折的留痕。”(《猛虎集》自序)既寫生活的波折,原是可以寫得很瑣細、具體和體貼的,比如與詩集同名的《翡冷翠的一夜》這首詩,讀起來就更象真正的呻吟語:對愛的癡迷、疑惑及旦旦信誓在呻吟般的文字間迂迴。這首《呻吟語》反從呻吟中脫穎而出,(詩題與詩行的悖離形成的空白本身就留給了讀者回味的空間。)將抒情主人公置於一個文字的聖殿中。他如此虔誠的唱道:“我亦願意讚美這神奇的宇宙,/我亦願意忘卻了人間有憂愁,/象一隻沒掛累的梅花雀,/清朝上歌唱,黃昏時跳躍;”這個聖殿其實是他自己愛的美夢所造:“假如她清風似的常在我的左右!”至平至淡又至真的一句,透露了瑣細現實中真愛之不易和艱難。如果生活能象人們理想的那樣,“我亦想望我的詩句清水似的流,/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魚似的悠悠。”“我願意”是實現於“我想望”得以實現的基礎之上的。用詞之精確正是詩人詩思意線清澈的體現。“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最平凡的人的願望都非現實所容,一切的理想不是空諾又是什麼?!因此,從“上帝!你一天不還她生命與自由!”這強烈的質詢反讀上去,抒情主人公強烈的反叛精神就躍然紙上。對上帝的信仰是由於上帝能拯救,反之,信仰就變成背叛。《呻吟語》是人在現存重負下希望的呻吟,更是對永恆清醒追問的痛楚。因此,《呻吟語》是一首格調並不低沉的小詩。

對於一首小詩而言,語言的傑出運用顯得格外重要。《呻吟語》兩節結構相同,用的整句和散句也完全一致,如果不是詩人在選用其重要虛詞“亦”、“假如”、“但”、“再”時格外周密,迂迴轉折的語言效果就會頓然散失。把虛詞當成穿串語言珍珠的鏈條,在此我們可以看到徐志摩詩歌語言的一個重要特徵。

9、《蘇蘇》

蘇蘇是一癡心的女子,

象一朵野薔薇,她的丰姿;

象一朵野薔薇,她的丰姿

來一陣暴風雨,摧殘了她的身世。

這荒草地裏有她的墓碑

淹沒在蔓草裏,她的傷悲;

淹沒在蔓草裏,她的傷悲——

啊,這荒土裏化生了血染的薔薇!

那薔薇是癡心女的靈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潤,

到黃昏裏有晚風來溫存,

更有那長夜的慰安,看星斗縱橫。

你說這應分是她的平安?

但運命又叫無情的手來攀,

攀,攀盡了青條上的燦爛,——

可憐呵,蘇蘇她又遭一度的摧殘!

賞析:

①寫於1925年5月5日,初載同年12月1日《晨報七週年紀念增刊》,署名徐志摩。

作爲一個畢生追求“愛、自由、美”三位一體的“布爾喬亞”詩人——徐志摩,不用說對美好事物的遭受摧殘和被毀滅是最敏感而富於同情心的了。詩歌《蘇蘇》也是徐志摩這類題旨詩歌中的佳作。此詩最大的特點,是想象的大膽和構思的奇特。它寫一個名叫“蘇蘇”的癡心姑娘之人生不幸遭際,卻不象一般的平庸、滯實的詩歌那樣,詳細敘寫主人公的現實人生經歷,以寫實性和再現性來表現主旨。而是充分發揮詩人爲人稱道的想象和“虛寫”的特長,以極富浪漫主義風格的想象和誇張擬物,重點寫出了蘇蘇死後的經歷與遭遇。這不啻是一種“聊齋志異”風格的“精變”。是仙話?還是鬼話?抑或童話?或許兼而有之。從中國古代詩歌傳統看,以香花美草擬喻美人是屢見不鮮的。但大多僅只借喻美人生前的美麗動人和純潔無邪。而在這首詩中,徐志摩不但以“野薔薇”借喻“蘇蘇”生前的美麗動人——“象一朵野薔薇,她的丰姿;”更以蘇蘇死後墳地上長出的“野薔薇”,來擬喻蘇蘇的“靈魂”。如此,蘇蘇的擬物化(蘇蘇→薔薇)和薔薇的擬人化(薔薇→蘇蘇)就疊合在一起了;或者說,以“野薔薇”比喻蘇蘇的丰姿是明喻其“形”,而以蘇蘇死後墳墓上長出野薔薇來象徵蘇蘇則是暗喻其“神”,如此,形神俱備,薔薇與蘇蘇完全融爲一體,薔薇成爲蘇蘇的本體象徵。

全詩正是以薔薇爲線索,縱貫串接起蘇蘇的生前死後——生前只佔全詩四個時間流程的四分之一。蘇蘇生前,癡心純情,美麗如薔薇,然而卻被人間世的暴風雨無情摧殘致死;蘇蘇死後,埋葬在荒地裏,淹沒在曼草裏,然而,靈魂不死,荒土裏長出了“血染的薔薇”;薔薇一度受到了寬厚仁慈的大自然母親的溫存撫愛和滋潤養育,並暫時從痛苦中解脫出來。“清露的滋潤”、“晚風的溫存”,“長夜的慰安”,“星斗的縱橫”……摯愛着自然並深得其靈性的詩人徐志摩寥寥幾筆,以看似輕鬆隨意實則滿蘊深摯情懷的自然意象,寫出了大自然的寬厚與溫情。

最後一段的情節逆轉,體現出詩人構思的精巧和獨具的匠心。野薔薇——蘇蘇死後的靈魂,暫得溫存安寧卻不能持久,“但命運又叫無情的手來攀/攀,攀盡了青條上的燦爛——”。在此薔薇遭受“無情的手”之摧殘之際,使得一直敘事下來的詩忍不住站出直接議論和抒情:“可憐呵,蘇蘇她又遭一度的摧殘”。

無疑,浪漫主義的“童話式”想象和匠心獨具的奇巧構思以及詩人主體對美好事物遭受摧殘的深廣人道主義同情心,使此詩獲具了深厚內蘊的含量和濃郁撩人的詩情及感染力。

艾青在《中國新詩六十年》中關於徐志摩“在女人面前特別饒舌”的嘲諷批評自然未免稍尖刻了一些,但若說徐志摩對柔弱嬌小可愛的美好事物(美麗的女性自然包括其中)特別深摯,充滿憐愛柔情,當是不假。這首詩歌《蘇蘇》,滿溢其中的便是那樣一種對美好事物遭受摧殘而引起的讓人心疼心酸的憐愛之情。全詩雖是敘事詩的體制和框架,但情感的流溢卻充滿着表面上僅只敘事的字裏行間——敘事,成爲了一種“有意味的敘事”!尤其是最後一節的幾句:

“但運命又叫無情的手來攀,攀,攀盡了青條上的燦爛,——”

三個“攀”字的一再延宕,吞吞吐吐,彷彿作者實在是捨不得下手,不忍心讓那“無情的手”發出如此殘酷的一個動作。當然,獨特的徐志摩式的詩歌語言格律安排和音樂美追求,也恰到好處地使詩情一唱三嘆,撩人心動。詩歌的前三節,格律形式都是每節押一個韻腳,句句用韻,而且二、三句完全重複,但第一、第四句不重複,而是在語義上呈現出遞進和展開的關係。這跟《再不見雷峯》及《爲要尋一顆明星》的格律形式略有些不同,這兩首詩不但第二,第三句相同,就連第一、第二句也基本重複,即“ab;ba;”式。在《蘇蘇》中,循環往復中暗蓄着遞進和變化,尤如在盤旋中上升或前進,步步逼近題旨的呈現。只有在第四節,格律形式上表現出對徐志摩來說難能可貴的“解放”。第二、第三句並不相同,而且最後一句是直抒胸臆。這也許一則是因爲如上所分析的表達“攀”這一動作的一再延宕所致;二則,或恐是徐志摩“意溢於辭”,爲了表達自己的痛惜之情而顧不上韻律格調的嚴格整齊了。這或許可稱爲“意”對於“辭”的勝利。當然,因爲有前面三節的鋪墊和一唱三嘆的喧染,也並沒有使徐志摩最後的直抒胸臆顯得過於直露牽強,而是水到渠成,恰到好處地點了題,直接昇華了情感。

10、《殘破》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着:

當窗有一團不圓的光亮,

風挾着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裏奔跑:

我要在枯禿的筆尖上嫋出

一種殘破的殘破的音調,

爲要抒寫我的殘破的思潮。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着:

生尖角的夜涼在窗縫裏

妒忌屋內殘餘的暖氣,

也不饒恕我的肢體:

但我要用我半乾的墨水描成

一些殘破的殘破的花樣,

因爲殘破,殘破是我的思想。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着,

左右是一些醜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樹木

在冰沉沉的河沿叫喊,

比着絕望的姿勢,

正如我要在殘破的意識裏

重興起一個殘破的天地。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着,

閉上眼回望到過去的雲煙;

啊,她還是一枝冷豔的白蓮,

斜靠着曉風,萬種的玲瓏;

但我不是陽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殘破的呼吸,

如同封鎖在壁椽間的羣鼠

追逐着,追求着黑暗與虛無!

賞析:

①寫於1931年3月,初載1931年4月《現代學生》第1卷第6期,署名徐志摩,後收入《猛虎集》。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詩人徐志摩乘坐的飛機在濟南附近觸山而機毀人亡。詩人正值英年,非正常的辭世,可以說他的人生是殘破的;回過頭來看,他死之前幾個月發表的詩作《殘破》恰成了他自己人生的讖語。詩人人生的殘破,不僅指在世時間的短暫及辭世之突然與意外,其實詩人在世時感覺更多的是生之艱難;《殘破》正是詩人的長歌當哭。

全詩由四小節組成。每一節的開始都重複着同一句詩:“深深的在深夜裏坐着”,它是全詩詩境的起點,一開始就在讀者心頭引起了冷峻撲面的感覺,並且通過多次重現,強化了讀者的這種感覺,它就象一首宏偉樂章中悲愴的主弦律。它描述了一個直觀的畫面:天與地被籠罩在一片灰暗裏面,夜深人寂,一個人沒有如常人那樣睡覺,不是與好友作徹夜暢談,更不是欣賞音樂,而是孤獨地坐着。這種反常便刺激着讀者的想象力:別的人都是在睡夢中在不知不覺中度過黑暗、寒冷、悽慘甚至恐怖的漫漫長夜,而他卻坐着,他肯定是因爲什麼不順心的事而長夜難眠,而長夜難眠不僅不能消解或逃離不順心,反而使他感受到常人看不到的夜的陰暗與恐懼,於是他自然而然多了一份對生活和人生的反省和思索。顯然,作爲一首抒情詩,就不能把這個畫面理解爲寫實;既然它已經作爲詩句進入全詩的總體結構中,進入了讀者的審美期待視野,它便增殖了審美效應,它必然具有象喻意義。黑夜具有雙重意義,一個是坐着的自然時間,一個是生存的人文時間,後者的意義是以前者爲基礎生髮出來的。這樣,環境與人,夜與坐者便構成了一對矛盾關係。詩句強調了夜之深,這表明夜的力量之強大,而人採取了一種超乎尋常的姿態,則表明主體的掙扎與反抗。第一句詩在全詩中屢次復觀,就是把環境與人的衝突加以展開,從而可以表明這一衝突的不可調和性、尖銳性。

“當窗有一團不圓的光亮/風挾着灰土,在大街上/小巷裏奔跑。”作者爲了加強夜的質感,用描寫的筆調對夜進行鋪展。明亮的月光讓人心曠神怡,可這裏的月亮是不圓的,殘缺的,光線是隱約而灰暗的,在朦朧中生命被阻止了活動,只有風在嗚嗚地追

逐着,充滿了大街和小巷,傳佈着荒涼和恐懼。生存環境的險惡激起了“坐者”對生存方式的思考,對生存本真意義的追索:“我要在枯禿的筆尖上嫋出/一種殘破的殘破的音調/爲要抒寫我的殘破的思潮。”面對生命的艱難,作爲主體的人並沒有畏懼、退縮,

儘管“思潮”殘破了、“音調”殘破了、“筆尖”枯禿了,但生命仍要表達。在這裏,關鍵的不是表達什麼,而是表達本身,選擇了表達這一行動足以昭示生存的頑強、生命的韌性。至此在第一節裏環境與人的矛盾得到了第一次較量和展示。

爲了突出夜的否定性品質,作者在第二節則把筆觸由對屋外的光亮、聲音的描寫轉移到室內的氣溫上,在第三節則由實在的環境構成硬件轉移到樹影等較空靈的氛圍因素上。詩人把這些環境因素詩化,把它們塗染上社會意義,並在社會意義這一層面上組織成統一的詩境。前三節偏重於正面描寫或揭露夜的否定性構成,第四節則寫它們形成一致的力量摧毀了美麗:“啊,她還是一枝冷豔的白蓮/斜靠着曉風,萬種的玲瓏/但我不是陽光,也不是露水……”。“白蓮”象徵着美好的愛情,美好的理想等等一切人所追求的、高於現實的事物。白色的蓮花,在晨風中嫋娜地盛開,亭亭玉立,並且散發着幽微的清香,她美麗卻不免脆弱,唯其美麗才更加脆弱,她需要露水的滋潤,她需要陽光的撫慰。可是,“我卻不是陽光,也不是露水”,“我”無法保護她、實現她,結果她只有死亡。

美好東西的毀滅是特別讓人觸目驚心的。人生如果失去了理想和追求,就象大自然失去了鮮花和綠色,一片荒蕪;在這種條件下,人要想生存,或者說只要存在着,人就如生活在黑暗中的老鼠一樣猥瑣、毫無意義。

詩題叫“殘破”,世界殘破得只剩下黑暗、恐怖,而人也只能活得象老鼠,這人生自然也是殘破的。殘破的人生是由殘破的社會造成的,詩人正是用個人的殘破批判殘破的社會。

作者選擇“夜”作爲抒情總起點,但是並沒有淪於模式化的比附,因爲全詩用各種夜的具體意象充實了夜這個意境之核心,使全詩形成了整體性的意境。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選擇夜的意象,不僅出於審美的安排,還體現了一種深層的文化無意識,即宿命論。夜的展開必然以黑暗爲基調,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選擇生存的空間,卻無法逃離時間,時間宿命地把人限制在白天和夜晚的單調的交替循環中,逃離時間即等於否定生命。作者用人與時間的關係註釋個體與社會環境的關係,這種認識或安排表現了詩人對個體無可選擇的悲哀、對社會的絕望。

生活 篇七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捫索着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臟腑內掙扎,

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

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麼願望?

黃 鸝 篇八

一掠顏色飛上了樹。

“看,一隻黃鸝!”有人說。

翹着尾尖,它不作聲,

豔異照亮了濃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熱情,

等候它唱,我們靜着望,

怕驚了它。但它一展翅,

衝破濃密,化一朵彩雲;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熱情。